齊輕舟沒想到下一次見面來得這樣快。
初九是福親王的八十大壽,福親王是齊盛帝的皇伯父,當年有擁立之功,是京中聲勢顯赫、最有名望的宗親。
京中的圈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福親王邀請的多是京中的皇親貴族,來來回回也就那麽些人,不說熟識也多是臉熟的。
大齊朝民風外放,並未過多講究男女大防,世家大族設宴聽戲從不拘着,衣衫鮮麗的各家小姐與錦衣王孫公子坐在一處,更顯熱鬧。
齊輕舟被南書房的太傅留了堂,最後一個來,他作為皇子,是皇親國戚里最裡邊那一圈兒,自然是要坐高位的,最中心那桌就剩了兩個位置。
齊盛帝閉關煉丹不來,太子齊亦風便坐在最上位,他朝齊輕舟親昵地招招手,笑得如沐春風:“舟兒,到為兄這裡來。”
一副慈愛好兄長的姿態。
齊輕舟懶得陪他演兄友弟恭,拱手謙聲推辭:“我不喝酒,坐那兒掃了太子的興。”
齊亦風嘴角一凝,笑意收了收,眼睜睜看着這個皇弟在眾目睽睽之下踱步到殷淮面前,朗聲問道:“掌印這兒沒人吧?我能坐嗎?”
殷淮這才擡眼看他,一段時間未見,小皇子好似又長高了幾分,一襲青色的太學監服衫外披了件月杏色玉帶綢錦,木簪束髮,臉色更顯得白凈,像一枚質地溫潤的良玉。
看樣子是剛從學堂直接過來的,殷淮不禁又想起前幾日午後他經過南書房時無意間聽到的牆角。
南書房那幾個酸儒對他不滿已久,不知說到哪篇課文借題發揮,提問齊輕舟,其實就是逼他表個態。
“如今佞臣當道,搜刮民脂民膏鋪張奢靡,草菅人命烏雲蔽日,學了這課,殿下認為當如何?”
殷淮靠在宮牆邊笑了笑,這是就差沒有明着點出他的名字了,他倒是向來不在意自己的惡名,只是心裡忽然有些好奇,小皇子會如何應答。
齊輕舟將自己在課本上畫的貓兒和王八偷偷掩住,打了個哈欠站起來,搖頭晃腦張口就來:“夫子,咱們上一課才剛學了‘君子不背議,不證不言斷。’說的是君子不在背後議人,沒有經過求證的事情也不能妄加論斷。”
老夫子長長鬚眉一皺。
他又說:“再說了,我跟那些個佞臣又不熟,怎麼清楚他們到底做了什麼呢?就這樣紅舌白口地說人家壞話豈不是非君子所為。”
“夫子饒了學生吧,本王還想做個君子呢。”
太傅氣得鬍子一翹:“我看殿下是文章沒參悟到家,下課留堂半個時辰!”
“……”約了侍衛去捉蛐蛐的齊輕舟叫苦不疊。
門外的殷淮,一雙漂亮狹長的鳳眼忽而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誰說七殿下天真無邪來着,看似獃獃愣愣,不慍不爭,其實心中那把稱拎得比誰都清.
他不是不懂人心險惡權勢利弊,他只是不上心,磊落地與人為善,也磊落地防設,誰也傷不着、套不着他,通透地用自己的方式在與這個被權勢爭奪的人世周旋,心思清明又姿勢輕鬆。
真不知該說他是璞玉藏拙還是大智若愚。
齊輕舟還站在宴席中央等殷淮的回答,身上沾滿了來自四面八方天潢貴胄們的目光。
到場的自然都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目光複雜,心思迥異。
齊輕舟心裡突然緊張起來。
他和掌印……好像也沒熟到同坐的程度,是他太冒昧了,剛想開口給自己一個台階下,說“要不然我還是到那邊去坐吧。”
誰知下一秒,就聽到對方沉穩有力又含着點笑意的聲音,像鐘聲一樣徐徐落入耳朵:“榮幸之至。”
“?”齊輕舟的嘴角不敢翹得太明顯,頗有些受寵若驚地在殷淮身邊坐下。
他一個皇子,沒帶一個伺候的人就直接赴宴,殷淮看不過眼,例行公事地盡一點臣下的責任,簡略地用公筷為他布了一些菜。
齊輕舟腮幫子鼓起來,有些驚奇道:“掌印也會這些?”
他看着殷淮菜的動作都被做得優雅利落,握上筷著的手指白皙修長,賞心悅目,忽然意識到,這個人能被皇帝信任重用,也不是全然靠的一張臉。
就連布菜這種小事也一絲不茍,比別人更上心認真些。
雖然殷淮面色既不殷勤也不熱絡,但伺候人的功夫卻是非常精細,夾到自己玉瓷碟子上的菜色齊齊整整,葷素搭配也得當。
各種菜色的順序也十分講究,不會撞味或搶味,若是寶福給他布菜就考慮不到這些。
但是掌印,就連果子都是挖了最嫩最甜那塊果肉才放到他面前,剩下的就不要了。
好奢靡,齊輕舟在心中嘆道,這可都是尚宮房精挑細選過果肉飽滿的精品。
殷淮聽到他的話,並沒有說什麼,只是淡淡地掀了下唇角。
這有什麼不會的,隆冬臘月的雪水,七月流火的煉金爐,為嬪妃梳頭掌心挨過的刺鞭……
這些年,他從宮裡最辛苦最下層的地方的一個小奴才,一步一步走到現在,其中曲折不足為人道也,今日若不是這個不諳世事的小皇子提起,他都忘了。
殷淮舒展了眉心,略略斂下眼瞼:“臣之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