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被推開了, 羅繆爾對持槍站在前院的手下一頷首:“簡。”
女Alpha應聲回頭, 卻發現她的長官臉色意外地難看,襯衫被汗水濕透了大半, 瞳孔隱約有些發灰的跡象——那是快要壓抑不住情緒的表現。
“上校, 您……”
“自白劑。”
簡十分詫異, 但很快控制好自己的面部表情,抽出針劑遞了過去。
羅繆爾反手甩上了門。
司南全身就像剛從冷水裡撈出來, 濕漉漉的頭髮蓋在雪白的臉上, 手臂、脖頸淡青色的血管暴起,甚至連緊閉的眼皮上都隱約浮現出了可怕的藍絲。
但沒有用, 羅繆爾知道, 他已經被培養出對電擊的抗性了。
羅繆爾打出針管中的空氣, 抓起他一隻手,咬牙將藥劑全數打了進去。
自白劑是他赴華之前就準備好了的,但根據經驗來看,這種藥劑並不能令使用者得到精度很高的細節信息, 並且存在一定程度的誤導性。更糟糕的是, 有時候自白劑並不能立刻讓施用對象立刻回憶起所有答案, 而是會在一周內慢慢產生效果;總而言之,並不是很方便的刑訊工具。
如果不是到了束手無策的地步,他也不打算使用這種手段。
司南恍惚中開始掙扎,將手銬掙得叮叮作響,被羅繆爾緊緊按壓住了。
“終極抗體在哪裡?”他扳着司南浸透了汗水的下巴,不讓他難受地扭過頭:“你墜機後, 隨身攜帶的那個抗震冷凍箱,裡面的終極抗體在哪裡?”
司南呻吟着,眼皮睜開一點兒,卻根本看不清任何東西。
“你是不是注射了它?”羅繆爾用中英文各問數遍,強迫他望向自己:“你是不是把抗體注射掉了?”
抗體……
終極抗體……
司南喘息着,彷彿在深海中沉浮,無邊無際的海水隔絕了一切聲音,從眼耳口鼻乃至於每一寸毛孔中滲入身體,將五臟六腑擠壓成團。
“沒有抗體,”他聽見一個哀婉的女聲緩緩道。
恍惚間他變得非常小,十二信徒在教堂彩繪的玻璃窗上對他俯視,再往上需要把脖頸完全折彎起來,才能望見白色的雕花十字架刺向天穹。
穿黑紗的女人握着他的手,站在黑松木棺槨前。
神父問:“您想好了嗎,夫人?”
“我把他從地獄中拉回來,卻無法徹底帶回人間。他不是活着,也沒有死了。他徘徊在我的實驗室里,日復一日,秋去冬來,發出孤獨和怨恨的抽泣……”
淚水順着她柔美的臉頰淌下,打濕了胸前的白花。
“潘多拉的魔盒已經開啟,災難、瘟疫、病毒和痛苦狂笑着飛了出來,終將在冬季來臨之前覆蓋大地,在春天到來前,毀滅整個世界。”
“我無能為力,世上沒有解藥能挽救這一切,只能親手將魔盒重新關閉……”
女人走上前,從神父手中接過一隻黑木匣,打開後取出一管兩根手指粗碧綠色的試管放在棺槨上,繼而從牆壁邊拔出了熊熊燃燒的火炬。
小司南恐懼地退了半步。
烈火映照下,那綠瑩瑩的試管就像毒蛇的牙齒,淬着迷人又致命的光。
“……將人類因盜取眾神火種而受到的懲罰,徹底湮滅在烈火燃燒之下……”
突然大門被撞開了,女人愕然回頭,子彈破空而來,將她手中的火炬遠遠擊飛。
士兵湧進教堂,哭喊和咒罵淹沒了一切。司南被裹挾在逃跑的人群中摔倒,士兵們如狼似虎撲上前,從女人手中奪走了那支試管。
“報告,報告,已成功取得病毒原液……”
“跑!”女人凄厲的咆哮穿透混亂:“快跑——!”
接下來所有場景都在記憶中錯亂重疊,形成了無數光怪陸離的畫面。
司南只記得大地不斷顫動,那其實是他自己在跌跌撞撞地往後退;意識徹底消失前最後一幕,是士兵打開冷凍箱,在裊裊白汽中,將那支碧綠色試管小心翼翼放在了裡面。
明明只是個再微不足道的細節,卻不知為何在多少年後都清晰無比,在褪色的時光中鮮活刺眼——
那冷凍箱蓋上,鑄着一隻張開翅膀的,面無表情的白鷹。
·
實驗室頂,白鷹浮雕銘刻在金屬天花板上。
針管中最後一滴碧綠液體被注射進脊椎,幾分鐘靜寂後,眾目睽睽之下,死人身體抽搐起來,從胸腔底部發出模糊沉悶的嘶吼。
掌聲四起,實驗人員互相恭喜,擁抱,突然爆發出驚呼——死人踉蹌翻倒,抓住離它最近的試驗員,一口咬住了腳腕!
慘叫掙扎,鮮血四濺,接下來是腳步紛沓的逃跑。
司南站在實驗室頂端的玻璃牆後,居高臨下望着這群人反覆捶門,絕望呼喊。活死人扔掉被啃噬過半的殘屍,俯在地板上一步步爬向他們,身後拖曳出長長的黑血。
司南舉起槍,卻遲遲沒有任何動作,直到玻璃窗中映出身後的來人:“Noah.”
司南扣下了扳機。
咻一聲輕響,僅距驚恐人群兩三步遠的喪屍被爆頭,腦漿滿地。
“你剛才在做什麼?”來人冷冷地問。
司南沒有回答,轉身扔了空槍,整整袖口,向外走去。
然而擦肩那一瞬,羅繆爾卻猛然抓起他衣領,咚地重重按在了玻璃牆面上,近距離逼視他冷淡的眼睛:“你明明可以在發現實驗失敗的第一時間擊斃它,為什麼遲遲不動手?”
司南一言不發。
“你是故意看着那個試驗員被活活咬死的,因為你小時候被他刑訊過,”羅繆爾輕聲道,“是不是?”
四目相對良久,司南唇角略微彎起。
他唇色很淡,如果是不認識的人,這樣乍看上去,會覺得那微笑很好看,甚至有一點點柔軟的感覺。
“你們又把我請求銷毀病毒和終止實驗的報告撕毀了,是嗎?”
羅繆爾眉峰霎時一動。
“沒關係,”司南卻打斷了他尚未出口的辯解,聲線帶着他一貫略微沙啞的質感,忽略嘲諷意味的話其實很好聽:“反正是最後一次了。”
司南掙脫鉗制,走向大門,羅繆爾看着他筆直的背影喝道:“要我再說多少次,Noah!‘潘多拉’病毒是延長人類壽命和起死回生的突破性進展,從今以後將沒有眾神,人類自己就可以實現永恆!”
司南沒有回頭。
“你母親實驗失敗是因為沒有解開病毒的最後一碼,那才是永生秘密的關鍵。就像潘多拉魔盒中的最後一樣東西,希望,如今是人類釋放它的時候了。只有堅持下去,最後一碼才能……”
“沒有那種東西,”司南淡淡道,“那不是希望。”
羅繆爾雙手抱臂,皺起眉頭,只見司南側過臉來。
——從這個角度看,其實他很像他母親,有種語言難以形容的神采。
“留在魔盒中的最後一樣東西,是不切實際的幻想,神話中它鋪就了通向埃阿克斯所掌管的地獄的道路。”
“如同你們今日所做的一切,魔盒再度被打開時,病毒的最後一碼將葬送人類,把整個世界都拖進地獄……”
“不過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司南頓了頓,竟然又笑了一下:“反正我又不會死。”
羅繆爾僵立在原地,看着他穩步走了出去。
·
閃電破開黑雲,暴雨傾盆而下,墓園中散亂的石碑浸透雨水,呈現出咸腥的灰黑色。
一架直升機在轟鳴中緩緩降落,幾名華裔便衣打着手電,跳進泥濘黏稠的墓地里,然而司南沒有回頭。他站立在墓碑前,嘴唇冰涼柔軟,喃喃着不知名的經文,親吻胸前的黃銅墜飾,任憑水珠從雨衣兜帽邊緣成串滴落。
手電光隨腳步快速逼近,嘩嘩雨聲中的腳步戒備小心,最終有人咳了一聲,用中文嘶啞道:“先生。”
司南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