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檐角銅鈴在朔風中錚鳴,細雪紛紛揚揚落滿鎏金獸首門環。
這是大虞開冬第一場雪,按例各府該設家宴圍爐夜話。
賀願新封易王,前廳的紫檀案几上,早已摞起半人高的鎏金請帖。
“三皇子的雪蟹宴倒是別緻。”
賀願斜倚熏籠,大氅領口銀線綉着親王規制的蟠龍紋。
他指尖一挑掀開燙金箋紙,腰間玉珏在雪色下泛出冷光。
“可惜了,病中畏寒,都推了吧。”
年輕郡王將帖子擲回案頭。
“殿下剛回京,各方勢力難免都會有拉攏之意。”輓歌端來一杯清茶,“殿下喝口熱茶,這風雪天的,暖暖身子。”
素宣在思畫腕底沙沙作響,她垂首記到第七家時,狼毫忽地頓了頓。
青玉鎮紙下壓着張雪浪箋,硃砂泥印分明是宮中規制。
“殿下……”思畫話音未落,鎏金箋已被輓歌捧至眼前。
茶盞氤氳的水霧裡,賀願額角青筋突突直跳,見山紅的餘毒隨寒氣在經脈中遊走,恍若冰錐刺骨。
“就說本王舊疾發作。”
他屈指叩着案幾,檐外風雪聲里混着斷續咳音。
“從今往後,落雪之日概不見客。”
“小公子呢?”
“小公子一早便去了城外,說是要去找什麼……”輓歌瞥見賀願蒼白的臉色,忙將暖爐塞進他膝間,“大血。”
“雲水和羅雀她們兩人在旁隨侍,竹影和竹青也跟着呢。”
竹影和竹青是三位小廝其二,是對雙生胎,另一個名流雨的,是個廚子。
賀願頷首,示意知道了。
窗外驟起一陣朔風,卷着雪粒子撞開槅扇。
輓歌急步上前闔窗,卻見賀願已蜷在貂裘里煩躁的碾着手指,眼角偏還掛着譏誚:“這北風……”
“倒是比御史台的摺子還會找茬。”
窗外雪色正濃,忽聽得廊下金鈴亂撞。
雲晚寒裹着青雀氅撞開風雪,雪貂般竄進暖閣,狐毛領子上凝着的冰晶簌簌落進炭盆,炸起一蓬橘色星火。
“哥哥!”少年將纏金絲竹簍往紫檀案上一磕,簍中白色小花濺出幾點雪水,在青玉磚上洇出水漬。
雲水收攏的二十四骨油紙傘還在滴水,慌忙要去扶他氅衣下擺:“小公子仔細滑……”
賀願喉間壓抑着輕咳,伸手拂去少年發間碎雪。
指尖掠過雲晚寒凍得通紅的耳尖,在氤氳着葯香的暖閣里呵出白霧:“羅雀,取我那件銀狐裘。”
“下着大雪還出去找葯,也不怕凍着。”賀願一把將人拽到纏枝蓮炭盆前。
明明自己握着鎏金手爐的指節還在發顫,偏要用狐裘將人裹成雪團:“採藥這等事交給暗衛便是,非要……”
話未說完喉間泛起細碎嗆咳,驚得炭火噼啪爆響。
少年亮晶晶的眼注視着賀願,手上的小框被他捧到了哥哥面前。
“哥哥,這真的是大血。”他語氣中帶着幾分輕快:“和古籍上所述分毫不差。”
“我已試過藥性,正和你的病。”
少年突然旋身朝鎏金帷帳後喊:“輓歌姐姐!”
話音未落自己先打了個噴嚏。
“要取梅梢頭第三寸的雪,文火煎足……”
“小公子省些氣力吧。”輓歌忍笑捧來了火盆,將盛着新雪的鈞窯玉壺置上銀絲罩。
“今早出門前已囑咐了三四遍了。”
蒸騰的水汽里,少年得意的解說漸漸染上睏倦的鼻音,發頂落雪融成細流,悄無聲息滲進賀願始終未松的掌心。
鎏金狻猊爐里的沉香灰簌簌跌落,少年清潤的尾音還懸在暖閣梁間。
賀願怔怔望着懷中熟睡的面龐,指尖殘留着鴉青髮絲滑過的微癢。
雲晚寒那句“三日一劑,不出一月便能將見山紅帶來的陰寒咳疾給治好了”化作細小的火種,竟真在他凍雪般的經脈里燃起些微暖意。
更漏滴到午時三刻,雲晚寒在錦貂裘里輕輕顫動。
賀願執書的手腕早已僵冷如鐵,垂落的廣袖與少年青絲纏在一處,恍若硯台里化開的濃墨。
少年懵然擡頭時,正迎上窗外暮雪折進菱花格的光暈,將賀願蒼白的輪廓鍍成半透明的玉像。
“哥哥……”少年慌忙支起身子,卻見廣袖上蜿蜒着數道褶皺,恰似自己衣襟壓出的睡痕。
羅雀忍笑的雙眸里赫然映着他側臉未褪的紅印。
“殿下這雙腿怕是凍成冰雕了。”雲水捧着鎏金暖手爐過來,話音裡帶着玩笑:“小公子若再貪睡半個時辰,咱們可要請鑿冰匠來拆解了。”
“小公子對殿下實在親近啊。”
雲晚寒耳尖騰起薄紅,指尖無意識絞着賀願腰間白玉:“我這就去配活血散瘀的……”
話音未落,賀願擡手將他鬢邊翹起的碎發別到耳後,低笑時喉間血痕如紅梅綻雪。
賀願就着這個姿勢接過輓歌遞來的酥餅,雪色天光里眉目如墨。
“一早出門還沒有吃東西,又睡了許久,怕是餓壞了吧。”
掐絲琺琅碟里的酥餅還冒着熱氣,賀願柔和道:“快嘗嘗新制的燕乳金絲酥,我特地讓流雨添了你愛的雪蜜。”
少年咬下的酥餅碎屑落在賀願襟前,像撒了把細碎星光。
甜膩雪蜜混着乳香漫開時,雲晚寒開口問道:“雪水煎好了嗎?”
輓歌給雲晚寒倒了一杯牛乳:“已經煎好了,思畫去取了。”
葯香裹着熱氣在卧房中浮沉,雲晚寒將三寸銀針懸在紅泥火爐上炙烤。
躍動的炭火在針尖凝成一點鎏金,泛着流螢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