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暮色四合,車轍壓過積雪的聲音戛然而止。
宋斂撩開車簾時,指尖沾了半片未化的雪花。
“當心青石結冰。”
他回身虛扶賀願腕骨,玄色貂氅掃過對方月白錦袍下擺。
“多謝小侯爺。”賀願低聲道謝。
驛站門楣上“沂州驛”三個漆金大字上的雪水正往下凝成冰凌。
櫃檯前傳來銅匙相擊的脆響,裴郁絳紅官袍在滿室灰褐背景里灼灼生輝。
他指尖彈來一道銀光:“兩個人一間,你們三個誰屈尊跟我擠一擠?”
宋斂反手接住飛來的鑰匙,拇指摩挲過賀願尚未收回的指節。
“我自然是要看顧殿下。”
裴郁屈指敲着霉斑點點的榆木櫃檯,燭火將四道頎長人影投在斑駁牆垣上,晃如皮影戲中糾纏的角兒。
“我說宋大人,你這麼黏着易王殿下,莫不是斷袖?”
銅鑰匙在宋斂掌心烙出深紅印記,他忽然輕笑出聲:“裴大人這麼想和我睡一間,莫不是也有龍陽之好?”
“裝模作樣!”
裴郁將另一把鑰匙甩向沉默佇立的宋乘景。
燭火映的他眼底譏誚愈盛:“宋侍衛,今夜勞你聽我講整宿的故事了。”
逼仄的房間里,賀願和衣仰卧在木床里側。
“今夜怕是睡不了安穩覺了。”他忽然擡起手,燭火將玉色指節映得近乎透明。
“突厥人跟了咱們一路。”窗欞漏進的夜風掀起宋斂衣角,他握着玉簫的指節泛白:“你的武功還能用嗎?”
“七成。”賀願翻轉的手一頓,“對付幾個突厥綽綽有餘。”
玉簫抵上唇畔的瞬間,簫孔漏出的夜風裹着血腥氣。
“要聽什麼?”
“秋風詞。”
錦緞摩挲聲里,賀願側過身來。
跳動的燭光在他眼尾描出落日。
“怎麼聽這首?”
“想看看小侯爺是如何吹出當時沒學完的下半闕的。”
簫聲驀地走了調。
宋斂後頸發燙,彷彿那日少年貼在灼熱的吐息穿越了時光落在了他耳尖。
嗚咽簫聲漫過房梁。
賀願的食指在床板上叩出節拍。
“來了。”
他手上動作突然停止,棉被凌空捲起,如白蛟翻浪。
賀願旋身時束髮的錦帶擦着刀鋒掠過。
簫聲驟急——
宋斂腰間一空,鎏金摺扇已在賀願指間綻開寒芒。
扇骨掃過之處,血珠在半空凝成赤鏈,又被迴旋的扇刃盡數斬斷。
最後一具屍首倒下時,玉簫正顫出最後一個清音。
一曲畢——
隔壁廂房傳來床榻塌陷的轟響,依稀裴郁的銀刀釘入木壁,震得案上銅鏡嗡嗡作響。
賀願已經扯過大氅,指腹抹過扇骨血痕。
“走吧。”
“抱緊。”
宋斂攬住他後腰的瞬間,屋頂斷木在掌風裡碎作齏粉。
夜風卷着殘雪灌進來,賀願看見自己飛揚的衣袂融進月色。
裴郁反手拔出釘入木壁的銀刀,刀刃與木紋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他走到支離破碎的窗前時,正見賀願二人的衣訣如斷線紙鳶般沒入夜色。
轉身時,他的目光落在收劍入鞘的宋乘景身上。
“你主子跟易王殿下私奔了”
裴郁靴尖挑起半截斷箭,箭尖正對着宋乘景咽喉射出。
宋乘景恍若未聞,側過身子躲開,手上慢悠悠的掏出毛筆,就着地上未乾的血跡,在桌上寫下。
“他們應當是先行探路。”
裴郁看清宋乘景寫的是什麼之後,嗤笑一聲:“當我是瞎的?”
他的刀鞘掃過血跡未乾的字跡,譏誚地勾起嘴角:“宋斂許了你什麼?黃金屋?顏如玉?”
裴郁突然擡腳踹翻條凳:“值得你拖着啞疾當他的走狗?”
他抱着刀,欲摔門而去。
宋乘景指節微動,寒芒乍現的瞬間,裴郁頸側已貼上森冷劍刃。
“我去馬車上睡。”裴郁睨着滿地橫屍,頸間刀刃沁出血線,“臟死了。”
宋乘景正欲再寫,卻被裴郁打斷。
“要監視就麻利點!”
裴郁踩過倒地的門板走進風雪,聲音混着北風灌進來。
宋乘景望着裴郁離去的背影,低頭看了看地上未乾的血跡,又擡頭望向窗外那一片漆黑的夜色,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
片刻後,他收起毛筆,轉身走向房門,腳步輕緩卻堅定。
月色中,裴郁的身影已經模糊不清,只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
宋乘景沒有追上去,而是轉身走向驛站的後院。
那裡停着他們此行所用的馬車。
他掀開車簾,檢查了一下車內的物品,確認無誤後,才輕輕躍上馬車,倚在車壁上,閉目養神。
遠處傳來一破空聲,宋乘景猛然睜開眼,目光射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房檐的人影在夜色中顯得模糊不清,但宋乘景認出了那人腰間的銅牌。
那是侯府暗衛的標誌。
初一輕飄飄跳下房檐,從袖中掏出字條遞給了宋乘景。
後者藉著微弱的月光迅速瀏覽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