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下午五點,車水馬龍,熙熙攘攘,黑色奔馳匯入主道,紅綠信號燈變換交替,僅在那千分之一秒間,許直行下意識右打方向盤,駛進了中心小學所在的大路。
車載藍牙慣性連接許願平時常聽的動畫片主題曲。
他差點忘記小姑娘已經離開兩周了。
期間對方給他打過幾個電話,發來好幾條信息,許直行都沒有予以任何回應。
【爸爸,你在幹什麼呀?】
【爸爸,為什麼不接電話?】
【爸爸,媽媽今天帶我去摸小狗啦!】
【爸爸,我有點想吃樓下王阿婆的煎餅果子。】
....
車窗半降,陣陣冽風迎面吹灌,將許直行額前的短髮用力揚起,耳膜悶悶作響,神經鬆懈酸麻,他緊繃著的肩線終於緩和幾分。
許直行一手摁着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
與其撒謊說太忙了,沒看到,還不如坦蕩承認自己是個膽小鬼。
無數次聽筒就在旁邊,他卻總被那點分量壓得擡不起手來。接通瞭然後呢?說我也想你,說能不能和媽媽快點回家。
可是不行。
逐字逐句頓在咽喉,小孩子才有直話直說的勇氣,成年人明白思念是世界上最微不足道的東西。
節奏輕緩的童謠一路低唱,記憶如海底沉沙揚起,隨着窗外的花光樹影倒帶不前。車速在悄然中逐漸加快,等許直行反應過來時,已經穩穩噹噹剎停在了學校門口。
正好是放學的時間點,校道人來人往,交警的吹哨聲此起彼伏。
許直行停在原先每天等待小姑娘的樹蔭下,瞥了眼腕錶,於嘈亂背景中一擡頭,便輕易找見那兩個魂牽夢繞的身影。
“媽媽——”
許願依舊背着那個快比她人還大的黑熊書包,遙遙望見彭南生的車,便迅速甩開夥伴們衝過來。
屁顛屁顛的,活像個精力撒不完的野牛犢。
彭南生熄火下車去接她,小姑娘迎面撞來,把他撲得踉蹌幾步。
“怎麼今天晚了半個小時?”他眼尾含笑,輕撫着扎手的小寸頭,已經比剛見面時長了很多。
“因為...”許願攥着書包帶子亂晃,糾結半天還是實話實說,“班主任罰我,抓我留堂了。”
“哦?”彭南生雙手抱臂,靠在車門邊挑眉睨她,但那並不是一個生氣或責備的表情,“為什麼?你做錯什麼事了?”
“我上語文課偷吃牛奶餅乾被抓到了。”小姑娘撇撇嘴,怕被罵,只敢垂着頭偷覷對方。
出乎意料的是,彭南生沒有要怪罪的意思,反而問道:“是中午帶去的便當吃不飽嗎?明天要不要給你多裝點?”
小姑娘有些錯愕,下一秒眸底迸發出無盡光彩。
原來他那個看起來比許直行要嚴格千百倍的oga媽媽,其實也很善解人意,很好說話。
許願仰起臉看他,許久,撓撓頭,竟帶着靦腆:“嘿嘿...是你烤的餅乾太香啦,我忍不住。”
彭南生成功被她逗笑。
小姑娘做錯事欲蓋彌彰的樣子實在靈動無比——微蹙的烏眉,杏眼滴溜溜轉動,嘴角輕悄勾翹,宛然一隻挫敗而被迫收起利爪的漂亮狐貍。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太像許直行了。
父女倆人脾性乖張,聰明伶俐,站在人群中比太陽還要閃閃發光。
斑駁暈影透過樹縫在她臉上窸窸窣窣肆意親吻,她就像帶着漫天星月而來,揮一揮手,便趕跑了成年世界里所有的灰黑色彩。
“那你下次要小心點,別再被發現啦。”彭南生忍不住伸手去掐小朋友肉鼓鼓的側頰,一顆心臟柔軟得能被捏出形狀。
馬路對面。
許直行怔怔收回將近痴狂的視線,單向車窗上映出他轉瞬即逝的輕淺微笑,盯着看久了,竟產生這倆人本就屬於自己的荒謬錯覺。
他嘲諷地搖搖頭,彷彿做了一場極致短暫的美夢。
而現在,當所有幻境都如泡影般破滅了,他的醜態也就原形畢露。他是暗渠里的老鼠,從來只敢躲在背面偷偷窺探着別人幸福。
太陽又西沉,落日餘燼燒紅半邊天。
四周依舊來去匆匆,影影綽綽,許直行指節輕顫着,在黃燈閃爍的最後一秒,踩油門離去。
與此同時,彭南生眉心劇烈跳動,似有所感地扭過頭,可馬路對面空空如也,他茫然望去,什麼也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