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2章
陳平安欲言又止,最後說道:“沒什麼想說的。”
崔瀺已經顧不上陳平安的回答是什麼,開始默默推演,思考為何老頭子要說這些。
老秀才看了眼左右李寶瓶和崔瀺,緩緩道:“是非功過有人心,善惡斤兩問閻王。為何有此說?因為每個人的道德修養、成長經歷、眼界閱歷都會不同,人心起伏不定,有幾人敢自稱自己的良心,最為中正平和?”
“於是法家就取了一個捷徑門路,將道德禮儀拉到最低的一條線,在這裡,只有這麼高,不能再低了。”
老人說到這裡,伸出一隻手,在桌面以下劃出一條線來。
“當然這些律法,如我先前所說,存在着‘惡法’的可能性,在這裡,我不做衍生開展,否則三天三夜都很難講完。所以歸根結底,法律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律法無人執行,更是死得不能再死,故而仍是要往上去求解。”
說到這裡,老秀才又伸出手,往屋頂指了指。
老人轉頭望着崔瀺,“知道為什麼當時你提出那個問題,我回答得那麼快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
崔瀺憤憤道:“因為你更喜歡也更器重齊靜春,覺得我崔瀺的學問,都是垃圾簍里的廢紙團,要你這位文聖大人揉開攤平了,都嫌棄臟手!”
老人搖頭道:“因為你那個問題,我在你之前,就已經思考了很多年。當時不管我如何推演,只有一個結論: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洪水泛濫,到頭來一發不可收拾。因為不但治標不治本,而且你在學問地基不夠堅實的前提上,這門初衷極好的學問,反而會有大問題。如一棟高樓大廈,你建造得越高大越華美,一旦地基不穩,大風一吹便坍塌,傷人害人更多。”
崔瀺愣在當場,可仍然有些不服氣。
老人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們要知道,我們儒家道統是有病症的,並非盡善盡美,那麼多規矩,隨着世間的推移,並非能夠一勞永逸,萬世不易。這也正常,若是道理都是最早之人,說得最對最好,後人怎麼辦?求學為什麼?”
“至聖先師給出的法子,最籠統也最醇正,所以溫和且裨益,是百利而無一害的食補,但是食補的前提,是建立在所有人都吃‘儒家’這份糧食,對不對?”
“但是有些時候,就像一個人,隨着身體機能的衰減,或是風吹日晒的關係,就會有生病的時候,食補既無法立竿見影,又無法救命治人。這就需要葯補。”
“但是用藥三分毒,需要慎之又慎。遠古聖人尚且只敢在嘗百草之後,才敢說哪些草木是葯,哪些是毒。”
“你崔瀺這種急性子,當真願意花這份心思?你的師弟齊靜春早就提醒過你很多次,你崔瀺太聰明了,心比天高,從來不喜歡在低處做功夫,這怎麼行?你要是孩子打鬧,只想做個書院山主學宮大祭酒,那麼你開鑿出來的河道,哪怕堤壩事實上千瘡百孔,到最後洪水決堤,有人救得了。但是你的學問,一旦在儒家道統成為主流,出了問題,誰來救?我?還是禮聖,還是至聖先師?就算這幾位出手相救,可你崔瀺又如何確定,到時候釋道兩教的聖人,不添亂?不將這座浩然天下,變成推廣他們兩教教義的天下?”
崔瀺猶然不願服輸。
老秀才有些疲憊,“你這門事功學問,雖是我更早想到,但是你潛心其中,之後比我想得更遠一些。最後我也有所意動,覺得是不是可以試一試,所以那場躲在檯面下的真正‘三四之爭’,是在中土神洲的兩大王朝,各自推廣‘禮樂’與‘事功’,然後看六十年之後,各自勝負優劣,當然,結局如何,天下皆知,是我輸了,所以不得不自囚於功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