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0章
陳平安抬起頭,“那就是當我人生中遇到由衷敬重的人後,我知道了他們站在哪裡,我會很好奇,他們到底是為什麼,才能走到那個地方去,然後就簡單了,我認準了那個大方向,只管埋頭做事,捫心做人,多想想自己爹娘,齊先生,阿良,如果遇到了一樣的事情,他們會怎麼想,怎麼做。再以後,我其實一直在學,我想要把所有我覺得別人身上好的,都變成我自己的,我就像一個小偷。因為我怕窮,太怕了。我要自己所有珍惜的東西,都留得住。錢財一事,不是我半點不在乎,不是我陳平安天生就是善財童子,而是對我來說,家徒四壁,身無餘物,吃苦一事,太平常,我半點不怕,就算我今天落魄山沒了,被打回原形,只留下一棟泥瓶巷的祖宅,我一樣不怕。”
“我從你們身上偷了很多,也學到了很多,你朱斂之外,比如劍水山莊的宋老前輩,老龍城范二,猿蹂府的劉幽州,劍氣長城那邊打拳的曹慈,陸台,甚至藕花福地的國師種秋,春潮宮周肥,太平山的君子鍾魁,還有書簡湖的生死大敵劉老成,劉志茂,章靨,等等,我都在默默看着你們,你們所有人身上最出彩的地方,我都很羨慕。”
陳平安嘆了口氣,“所以崔老前輩看出了問題癥結所在,天底下沒有隻佔便宜的好事,不分行事和手段的好壞,都是會有後果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做人不比練拳,勤學苦練,拳法真意就可以上身,做人,這裡拿一點,那邊摸一點,很容易形似神不似,我的心境,本命瓷一碎,本就散,結果如今淪為藩鎮割據的境地,如果不是勉強分出了主次,問題只會更大,若是不去痴人做夢,想要練出一個大劍仙,其實還好,純粹武夫,步步登頂,不講究這些,可一旦學那練氣士,躋身中五境是一關,結金丹又是一關,成了元嬰破境更是一個大難關,這不是市井百姓人家的年關難過年年過,怎麼都熬得過,修心一事,一次不圓滿,是要惹禍上身的。”
陳平安加重語氣道:“我從來都不覺得這是多想了,我仍是堅信一時勝負在於力,這是登高之路,千古勝負在於理,這是立身之本。兩者缺一不可,天底下從來沒有等先我把日子過好了、再來講道理的便宜事,以不講理之事成就大功,往往將來就只會更不講理了。在藕花福地,老觀主心機深沉,我一路沉默旁觀,實則心中希望看見三件事的結果,到最後,也沒能做到,兩事是跳過,最後一事是斷了,離開了光陰長河之畔,重返藕花福地的人間,那件事,就是一位在松溪國歷史上的讀書人,極其聰慧,進士出身,心懷壯志,但是在官場上磕磕碰碰,無比辛酸,所以他決定要先拗着自己心性,學一學官場規矩,入鄉隨俗,等到哪天躋身了廟堂中樞,再來濟世救民,我就很想知道,這位讀書人,到底是做到了,還是放棄了。”
陳平安不知不覺站起身,手中拎着沒怎麼喝的那壺酒,在書桌後邊的咫尺之地,繞圈踱步,自言自語道:“許多道理,我知道很好,許多對錯是非,我一清二楚,哪怕我只看結果,我做的一切,不算壞,可在此期間,甘苦自知,可謂百感交集,紊亂無比,打個比方,當年在書簡湖殺不殺顧璨,要不要跟已是死仇的劉志茂成為盟友,要不要與宮柳島劉老成虛與委蛇,學了一身本事後,該如何與仇家算賬,是當年決定的那般,一往無前,不管不顧?還是細細思量,作退一步想,要不要做些修改?這一改,事情對了,契合道理了,可內心深處,我陳平安就當真痛快了嗎?”
陳平安站定,搖搖頭,眼神堅毅,語氣篤定,“我不太痛快。”
沉默片刻。
陳平安仰起頭,痛飲一大口酒,抹了抹嘴,“怎麼辦呢?一開始我以為只要去了北俱蘆洲,就能自由,但是被崔老前輩一語道破,此舉有用,但是用處不大。治標不治本。這讓我很......猶豫。我不怕涉險,吃苦,受委屈,但是我偏偏最怕那種......四顧茫然的感覺。”
陳平安眼神哀傷,“天大地大,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四處張望,對了無人誇,錯了無人罵,年幼時的那種糟糕感覺,其實一直縈繞在我身邊,我只要稍稍想起,就會感到絕望。我知道這種心態,很不好,這些年也在慢慢改,但還是做得不夠好。所以我對顧璨,對劉羨陽,對所有我認為是朋友的人,我都恨不得將手上的東西送出去,真是我菩薩心腸?自然不是,我只是一開始就假定我自己是留不住什麼東西的,可只要他們在他們手上留住了,我哪怕只是能夠看一眼,還在,就不算吃虧。錢也好,物也罷,都是如此。就像這件法袍金醴,我自己不喜歡嗎?喜歡,很喜歡,患難與共這麼久,怎麼會沒有感情,我陳平安是什麼人?連一匹相依為命兩年多的瘦馬渠黃,都要從書簡湖帶回落魄山。可我就是怕哪天在遊歷途中,說死就死了,一身家當,給人搶走,或是難道成了所謂的仙家機緣,‘余’給我根本不認識的人?那當然還不如早早送給劉羨陽。”
朱斂放下酒壺,不再飲酒,緩緩道:“少爺之煩憂,並非自家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千古難題。”
朱斂雙手輕輕摩挲着椅子扶手,“不止是少爺你獨有,我朱斂在藕花福地也有,丁嬰有,如今浩然天下的讀書人也會有,賢人君子聖人,世間開了竅的有靈眾生,皆有。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學問根祇,其實就是在跟‘人心’較勁,儒家的克己復禮,君子慎獨,道家的清靜無為,不避虛舟,佛家的降心猿服意馬,可是,學問都是大好的學問,但是落在實處後,門檻還是高了,就像那泥瓶巷裡邊的雞糞狗屎,很難顧上。崔瀺和崔東山的事功學問,可貴之處,在於門外巷弄的雞毛蒜皮,也能管好,弊端在於,太多氣力花在了瑣碎事上,事事定量,人心容易往下走,太過務實,不願務虛,再難往上求。”
朱斂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桌面,點了點,咧嘴一笑,“接下來容老奴破例一回,不講尊卑,直呼少爺名諱了。”
朱斂繼續道:“困頓不前,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你陳平安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與你的本心,是在較勁和彆扭,而這些看似小如芥子的心結,會隨着你的武學高度和修士境界,越來越明顯。當你陳平安越來越強大,一拳下去,當年碎磚石裂屋牆,以後一拳砸去,世俗王朝的京城城牆都要稀爛,你當年一劍遞出,可以幫助自己脫離危險,震懾敵寇,以後說不定劍氣所及,江河粉碎,一座山上仙家的祖師堂蕩然無存。如何能夠無錯?你若是馬苦玄,一個很討厭的人,甚至哪怕是劉羨陽,一個你最要好的朋友,都可以不用如此,可恰恰是如此,陳平安才是現在的陳平安。”
朱斂指了指陳平安,“你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