奄奄一息的四顧劍很艱難地睜開眼,看了皇帝一眼,唇里滲出一些血沫子。微弱的聲音里狂戾之意依然還在:“我這徒弟怎麼樣?”
“師傅,不要說話了。”
王十三郎像哄孩子一樣哄着自己的師尊大人,他並沒有在慶帝出乎所有人意料讓路之後,馬上選擇下山。而是在所有人驚異的目光中,走到了慶帝的身旁,低下了身子,拾起了一樣東西,他揀的是如此自然,就像今日光芒萬丈的慶帝似乎不存在一般。
他揀起地是四顧劍斷落的右臂,和那把普通的劍。
王十三郎背着四顧劍,一手拿着一隻斷臂和一把劍。一手用細梁當成平日里慣用的青幡,就這樣消失在了大東山的石徑上。
片刻後,隱隱傳來四顧劍狂歌當哭地嚎聲,和一片狂戾的悲笑聲,回蕩在山谷中,久久不能止歇。
皇帝可以殺死十三郎而沒有動手,不是因為他惜才,而是因為他知道這個年輕人與安之間的關係。四顧劍哭笑相和。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垂死的宗師,在最後一刻也要看看慶國地皇帝。究竟會不會犯下什麼錯。
皇帝沒有犯錯,他沒有必要因為提前消滅東夷城的將來,而讓自己與慶國的將來離心。王十三郎的堅毅心境雖令他有些動容,但他依然沒有將這個年輕人放在心上。
他一如既往的自信,狂妄的自信,而這種自信在今天之後,再沒有任何一個人敢不拜服。
皇帝知道四顧劍死定了,他知道全力的王道一拳會帶去怎樣的傷害,即便四顧劍還能苟延殘喘一段時間,可一個斷臂傷重卧床地大宗師,又算什麼?
當然,這依然不足以解釋他為什麼會讓開路,因為以他的性情,對於所有的敵人,都應該在最好的時機內率先剷除,范閑也不是他考慮的真正原因。
皇帝沒有出手的真正理由,是因為五竹往前踏了一步。
四顧劍走了,苦荷也走了,他是飄走的,北齊的國師飄然而去,去自己地故土,痛苦地等待生命最後幾日地煎熬。天下四大宗師,經此一役,便去其二,三方勢力間的大勢對比,終於發生了翻天覆地地變化,慶國一統天下的最大障礙,從今以後再也不復存在。
直到苦荷也離開了大東山頂,五竹才緩緩地收回自己踏前的一腳,收回了自己無聲無息的威脅。
在這等時刻,還敢威脅慶國皇帝的,整個天下,就只有五竹一人。
慶帝平靜溫和看着他,開口說道:“老五,我需要你一個解釋。”
當著五竹的面,皇帝陛下很自然地稱呼對方老五,很自然地沒有用朕來稱呼自己。
五竹緩緩低頭,半晌後說道:“我不喜歡。”
是的,這位瞎子宗師在大東山頂養傷一年多,他似乎記起了一些什麼,話變得越來越多,表情也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像一個正常人,也開始擁有了一些普通人應該擁有的情緒,比如喜歡。比如不喜歡。
只是他的情緒表現的比較極端,和他此時臉上的冷漠並不相洽,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管你什麼一統江山的霸業,管你什麼花了二十年營造的驚天大局,我不喜歡地事情,你就不要做。
“少爺讓我保護你的安全。”五竹抬起頭來,隔着黑布看着皇帝。說道:“你現在是安全的。”
他有些時日沒有稱呼范閑為少爺了。
慶帝面色平靜,並沒能一絲惱怒,他知道老五當年和葉輕眉在東夷城的時候,和四顧劍有些舊誼,至於苦荷,他也清楚,范家小姐如今還在苦荷門下。
不過那兩位大宗師已經廢了,馬上便要死亡。慶帝並不擔心什麼,平靜看着五竹說道:“老五,跟我回京都吧。”
五竹低下頭想了一會兒,片刻後抬起頭說道:“我記起來了一些事情,但沒有記起來。那個人是你。”
那個人自然是當年曾經練過上下兩卷無名功訣的人,在范閑小的時候,五竹便曾經對他說過,只是卻不記得是誰曾經練成。今日他才想起,原來是慶國的皇帝。
五竹臉上的黑布顯得格外挺直:“再見。”
最後這句再見,五竹是對着盤膝療傷地葉流雲所說,說完這句話,他一手握着腰畔的鐵釺,平靜地走向了石階,開始下山。他沒有和皇帝多說一句話,也沒有對身後這座住了一年多的古舊廟宇表示告別。便再次消失在石階上。
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山頂上只有皇帝一個人站着,今日苦荷與四顧劍必死無疑,多年大計得以實現,一統天下的宏願便要以此發端,然而皇帝的臉上並沒有流露出多少喜悅的神采,他只是靜靜地站着,迎接着天穹上的日頭與微濕地海風。顯得有些孤獨落寞。
人在高處不勝寒。如今的天下再也難以找到與他並肩的人,無論是誰。在這一瞬間,都會生出些異樣的情緒。
然而這樣的情緒並沒有維持多久。
山頂上活下來地人很多,隨同祭天的官員竟還有大部分活着,慶廟的祭祀也活下來了一大半,宗師戰雖然玄妙無比,但卻異常強大地控制在一個完美的範疇之內,除了最後地那一記王拳,和那些被碾碎的廟宇。
直至此時,山頂上的眾人才從震驚中擺脫出來,雖然以他們的目力根本無法看清楚,剛才的那剎那間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四顧劍的劍眼看着要刺入陛下的身體,緊接着卻是四顧劍的身體像塊廢石一樣被擊了出去。
但他們至少知道了一件事實,皇帝陛下勝了,而且勝地異常徹底,什麼陰謀詭計,在陛下的實力面前,都顯得那樣弱不禁風,慶國的將來,必將如同此時山頂上空的紅日那般,永不沉沒。
他們的臉上帶着淚水,帶着狂喜,跪倒在地,山呼萬歲。
萬歲聲中,皇帝陛下一片平靜,沒有絲毫動容,對第一個站起身來的姚太監輕聲說道:“通知山下,開始……動手。”
“通知院長,開始發動。”
“是。”
“秘旨發往燕京,令梅執禮暫攝政事,西大營壓往宋境,令大將史飛持先前詔書密至滄州征北營,接受征北軍。”
“是。”
“通知薛清,着擇能吏若干,赴濼州……告訴他,朕會在侯詠志的府上等他。”
“是。”
皇帝完全沒有被今日的大勝沖昏頭腦,而是冷靜地發布着一道一道地命令,給陳萍萍地消息必須是最早的,而征北軍必須控制住,至於東山路……
姚太監一面低頭應着,一面心頭髮寒,圍困大東山這般險惡地事情,如果東山路不知情是絕然說不過去,只怕侯總督早已經與長公主有所勾結。
看來慶國開國以來第一個橫死的總督,便要落在侯詠志身上,而整個東山路只怕要被陛下從上到下血洗一遍,難怪陛下要讓薛清不遠千里,從江南派去良吏。
極其沉穩而有條理地布置下這一切,慶帝終於緩緩鬆了一口氣,自嘲一笑,搖了搖頭,然後走到了葉流雲的身前,極為恭謹地躬身一拜:“辛苦流雲世叔。”
不等葉流雲回禮,他已經直起了身子,望着場間早已經被洗刷乾淨的地面發怔,洪四庠便是死在了那裡,卻是沒有留下任何痕迹,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不少人或主動或被動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洪公公當得起慶帝一禮。
場間一片狼狽,然則內廷準備的事物頗多,姚太監領着那些雙腿猶在發軟的官員,從未倒的廂房內搬出一些物事,開始抄寫,開始印璽,陛下行璽已經被小范大人帶走了,但陛下的隨身印章還在,既然是密旨,隨身印章自然更為有效。
大雨初洗後,東山迎日青,幾隻白鴿咕咕叫着飛離了山頂,在碧藍的天空里掠了幾圈,便向著慶國的四面八方飛去。只是它們帶去的並不是洪水退去後的消息,也不是和平的意旨,而強大君王意志的傳遞。
大東山平平的山頂,一直平靜到此刻,卻忽然間發出了轟隆一聲巨響,沒有震起任何沙石,卻震起了些許水花。整座山頂中間一片地帶,竟赫然往下沉了三尺之地,宛如天神落錘擊實一般!
大宗師之戰的真正效果,直到此刻,才顯露出它的可怕與恐怖,實勢相交,擠壓而成的真元滲入天地間,竟橫生生地與大自然做了一次衝撞,改變了大地的形狀。
皇帝沒有去看那個大坑,只是抬着頭,看着那些白鴿在天上飛舞,漸飛漸遠,一臉平靜,無比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