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京華江南 第五十章 秋林、私語、結果(2/2)


舉報本章錯誤( 無需登錄 )

“無親無友無愛,這種日子……想必並不怎麼好過。”秦恆畢竟不是位老人,一思及此,略感黯然。

“院長不容易。”大皇子面帶尊敬之色說道:“范閑要到達這種境界,還差地遠。”

陳園之中,歌聲夾着絲竹之聲,像無力的雲朵一樣綿綿軟軟,膩膩滑滑地在半空中飄着,十幾位身着華服的美人兒正在湖中平台之上輕歌曼舞。坐在輪椅之上的陳萍萍,在婉兒、若若的陪伴下,滿臉享受地看着這一幕。桑文此時正抱着豎琴,在為那些舞女們奏着曲子。

何等輕鬆自在的王侯生活,偏生離開園子的馬車中,那兩位慶國軍方地年輕人,對陳萍萍地生活感到十分同情。

范閑從另一頭走了過來,陳萍萍輕輕拍了拍手掌,歌舞頓時散了,又有一位佳人小心翼翼地領着幾位女客去後方稍歇。婉兒知道範閑此時一定有話要與陳院長說,便在那位佳人地帶領下去了,只是臨走前望了范閑一眼,想問問他與大皇兄談的如何。

范閑笑着點了點頭,安了一下妻子地心,便走到了陳萍萍的身後,很自覺地將雙手放在輪椅的後背上,問道:“去哪兒?”

陳萍萍舉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園子東邊地那片林子。

范閑沉默着推着輪椅往那邊去,老少二人沒有開口說話,此時天色尚早,但秋陽依然冷清,從林子的斜上方照了下來。將輪椅與人的影子拖的長長的,輪椅的圓輪吱吱響着從影子上碾過。

“他叫你叔父。”范閑推着輪椅,在有些稀疏的無葉秋林間緩步,笑着說道:“不怕都察院參你?這可是大罪。”

“你怕都察院參你?又不會掉兩層皮。參我的奏章如果都留着,只怕陛下地御書房已經塞滿了。”陳萍萍面無表情說道:“他叫我叔父是陛下御准,誰也說不了什麼。”

“陛下準的?”范閑有些驚訝。

陳萍萍回過頭瞄了他一眼,淡淡說道:“寧才人當年是東夷女俘,那次北伐,陛下險些在北方的山水間送了性命,全靠着寧才人一路小心服侍,才挺了過來。後來才有了大皇子。”

范閑聽過這個故事,知道當時皇帝陛下身處絕境之中,是自己推的輪椅中這位枯瘦的老人,率領着黑騎將他從北方搶了回來,一聯想,他就明白了少許,說道:“您和寧才人關係不錯?”

“一路逃命回來,當時情況比較凄慘。留在腦子裡地印象比較深刻。後來關係自然也就親近了些。”陳萍萍依然面無表情地說著:“當時情況,不可能允許帶着俘虜逃跑。寧才人被砍頭的時候,我說了一句話,或許就是記着這點,她一直對我還是比較尊敬。”

范閑樂了:“原來您是寧才人的救命恩人。”

陳萍萍閉着雙眼,幽幽說道:“陛下當時受了傷,身體硬的像塊木頭,根本不能動,那些擦身子,大小便地事情……總要留一個細心的女人來做。”

“後來聽說寧才人入宮也起了一番風波……那時候陛下還沒有大婚,就要納一個東夷女俘入宮,太後很是不高興。”范閑問道:“您是不是也幫了她忙?”

陳萍萍笑了起來,笑的臉上的皺紋成了包子皮:“我那時候說話,還不像今天這麼有力量……當時是小姐開了口,寧才人才能入宮。”

范閑嘆了口氣後說道:“原來什麼事兒……我那老媽都喜歡插一手。”

“她愛管閑事兒。”陳萍萍說道,忽然間頓了頓:“不過……這也不算閑事兒,總要她開口,陛下才會下決心成親吧。”

范閑在他的身後扮了一個鬼臉,說道:“老一輩的言情故事,我還是不聽了。”

“聽聽好。”陳萍萍陰沉笑着:“至少你現在知道了,在宮裡面,你還是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

“寧才人?”范閑搖了搖頭:“多年之前一小恩,我不認為效力能夠延續到現在。”

陳萍萍說道:“東夷女子,性情潑辣,恩仇分明……而且十三年前為小姐報仇,她也是出了大力的……也是因為如此才得罪了太後,被重新貶成了才人,直到今天都無法複位。”

“你確認大殿下沒有爭嫡地心思?”

陳萍萍冷漠說道:“他是個聰明人,所以在很小的時候,就選擇了逃開,由母知子,寧才人教育出來的皇子,要比老二和太子爽快的多。”

范閑默然,片刻後忽然開口問道:“寧才人知道我的事嗎?”

“不知道。”陳萍萍教育道:“手上拿着的所有牌。不能一下子全部打出去,總要藏幾張放在袖子里。”

“陛下……知道我知道嗎?”

“不知道。”

“這算不算欺君?”

“噢,陛下既然沒有問,我們這些做臣子的,當然不方便說什麼。”

一老一少二人都笑了起來,笑地像兩個狐狸似地。

“老二那件事情就這樣了?”

“你地目標達到了沒有?”

“一共治了十七位官員,他在朝中的力量清地差不多,吏部尚書那種層級的。我可沒有能力動手。”范閑扳着手指頭:“崔家也損失了不少,據北邊傳來的消息,他們的手腳被迫張開了,要斬他們地手,估計會容易很多。”

“不要讓別人察覺到你的下個目標是崔家。”陳萍萍冷冷說道:“明日上朝,陛下就會下決斷,老二很難翻身了。”

“我家會不會有問題?”

“你在不在乎那個男爵的爵位?”

“不在乎。”

“那就沒問題,放心吧。你那個爹比誰都狡滑,怎麼會讓你吃虧。”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陳萍萍陰狠說道:“趁我不在京,把你從澹州喊了回來……鬼知道他在想什麼。”

“那是我父親。”范閑有些頭痛地提醒院長大人。

陳萍萍拍拍輪椅的扶手,嘲諷說道:“這我承認。他這爹當的真不錯。”

范閑有些不樂意聽見這種話,沉默了起來。陳萍萍似乎沒有想到這孩子對於范建如此尊敬,有些欣慰地笑了笑,問道:““你今天來做什麼?”

“帶着老婆妹妹來蹭飯吃。”范閑牽起一個勉強的笑容。“順便讓她們開開眼,看看您這孤寡老頭養的一院子美女。”

他忽然間不想繼續和老人開玩笑,帶着一絲憂鬱問道:“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您。”

“說。”

“您……真的是一位忠臣嗎?”這個問題顯得有些孩子氣般地幼稚。

陳萍萍卻回答的很慎重,許久之後才認真說道:“我忠於陛下,忠於慶國……而且你現在也應該清楚,不論你做什麼事情,都是陛下看着你在做,他允許你做的事情。你才能夠做到……所以說,忠於陛下,其實也就是忠於自己,你一定要記住這一點,永遠地忠於陛下。”

這到底是忠於陛下還是忠於自己呢?范閑不想就這個問題再深究下去。

“不過你這次出手太早了,比陛下的計劃提前了一些。”陳萍萍閉着雙眼,幽幽說道:“而且你行事的風格顯露地太徹底,陛下並不知道你已經猜到了自己的身世。難免會對你心存懷疑。”

范閑默然。知道這是此事帶來的最大麻煩。

“不用擔心,我來處理。”陳萍萍輕聲說了一句。

范閑便不再擔心。推着輪椅,走出了這片美麗卻又凄涼的林子,此時老少二人向西而行,便是將身後地影子漸漸拉離開來,只是輪椅的輪子卻始終撕扯不開那道影子的羈絆。

第二日朝會準時召開,稱病不朝數日的范氏父子終於站到了朝廷之上,準備迎接暴風驟雨一般的參劾與朝中官員們的斥責,都察院的奏章已經遞上來了許久,戶部尚書范建自承己過,家教不嚴,以致於出了范思轍這樣一個不肖之子,范閑也上書請罪,就抱月樓命案一事,自承監管不嚴。

但至於別的罪名,范家卻是一概不受,反正陰壞京都府尹,雨中殺人滅口地事情,對方根本沒有什麼證據,而且所有的手尾都做的極乾淨,足以堵住悠悠言官之口。

相反,相對於范家對二皇子一方的指控,對方卻有些難以應付,畢竟在京都府外殺人的是八家將之一的謝必安,而謝必安最終還是暴斃於獄中,一條條的罪狀,都直指二皇子。

令朝臣們奇怪的是,二皇子那邊地攻勢並不兇猛,所有地反擊都只是淺嘗輒止,片刻後,眾人才猜到,想來雙方已經達成了某種暗中的協議,換句話說,也就是二皇子認輸了。

皇帝陛下一直坐在龍椅上安靜聽着,只是范閑出列請罪之時,眸子里才會閃過一道不可捉摸地神情。

不多時,經門下議事,陛下親自審定,這件事情終於有了一個定論。

戶部尚書范建,教子不嚴,縱子行兇,但念在其多年勞苦,又有首舉之事,從輕處罰,罰俸三年,削爵兩級,責其閉門思過。

監察院提司兼太學奉正范閑,品行不端,私調院兵,雖有代弟悔罪之實,但其罪難恕,着除爵罰俸,責其於三年之內修訂庄墨韓所贈書冊,不得有誤。

刑部發海捕文書,舉國通緝畏罪潛逃之范氏二子,范思轍。

京都府尹已被捉拿下獄,除官,後審。

某國公……

最後是對二皇子的處理意見:品行不端,降爵,閉門修德六月,不準擅出。

結果終於出來了,上面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值得官員百姓們好生揣摩,但不論如何,范氏父親只是削爵除爵的懲罰有些重,卻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損失。反而是二皇子一派生生折損了許多官員,自己更是要被軟禁六個月,處罰不可謂不重,所有人都清楚,這一仗,是范家勝了。

但有心人聽着陛下親擬的旨意,卻發現了一樣極有趣的巧合,范閑與二皇子的罪名都很含糊,都是品行不端四個字。只是身為監察院提司,品行不端無所謂,但身為皇子,被批了品行不端四個字,影響就有些大了。

朝中風向為之一變,所有人都知道二皇子再不像往年那般倍受聖上恩寵,只是陛下也沒有再次單獨傳召范閑入宮,人們不禁在想,莫非兩虎相爭,一傷俱傷,范閑那超乎人臣的聖眷……也到此為止了?

不過范閑似乎沒有什麼反應,成天笑眯眯地呆在太學里,與那些教員們整理着書籍,間或去監察院里看上一看,還抽了兩天時間,分別去樞密院秦老將軍的府上拜訪了一次,又攜着婉兒與妹妹進宮去拜了各位娘娘,很湊巧地在北齊大公主暫居的漱芳宮裡遇見了大皇子,當然,這次入宮並沒有見到陛下。

暗底下,他還在與小言公子商量着很多事情,針對內庫北方走私線路的布置,已經漸漸進入了正題,就等着一刀斬下崔家的那隻手,斷了信陽方面和二皇子最大的經濟來源。關於體內真氣的事情,他也在用心侍候,同時在等等費介老師的回信,看那葯究竟吃還是不吃。

就這樣沒過兩天,便在深秋的一場寒風裡,已經被推遲了許久的賞菊大會終於開始了,只是范閑將自己裹成粽子一樣,有些畏懼地看着窗外頹然無力的最後一片枯葉,心想這冷的鬼天氣,哪裡還有不要命的菊花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