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閩地天降大雨,河流暴漲,雖然由於堤坊實在,沒有任何問題,但那種陰風怒號,濁浪排空的氛圍,已經開始讓很多人感覺到了異樣。
感受到強烈危險的司庫們開始串連了起來,上中下,一共兩百多名司庫,面對着“三日令”都有着自己的打算,有的良心尚存的人,準備交回贓銀,重新做人,有些害怕范閑權勢的人,開始暗中準備舉報同僚不法之事,為自己謀取個清白之身,而更多的人,則開始聚集在三大坊的主事府中,竊竊私議着究竟應該如何處理此事。
三大記的三位主事被打了板子後,都只能躺在床上,雖身處三地,但內心對范閑的仇恨與眼中的怨毒頗有情發一心之態,總之,他們是不肯向范閑低頭的,因為他們做的壞事太多,就算低頭,只怕將來也逃不出一死。
而在這些司庫們的串連里,信陽方面留在司庫的心腹,也起了很惡劣的作用,用遠在京都的公主殿下的名義,向眾司庫保證,朝廷首先關注的依然還是內庫的出產與利潤,而不是你們貪的這些小碎銀子。
一根筷子怎麼著?十根筷子怎麼著?總之,絕大部分的司庫們終於緊緊地抱成了團兒,開始像保齡球一樣砸向似乎一無所知,只知攜美同游的范欽差大人。
……
……
三日令的最後一天,范閑依着前兩天的規矩,上午的時候還是留在官衙里議事,這兩天雖然司庫們一直沒有主動交贓認罪,但是官員們還是有不少已經退了些銀子回來,至於退足了沒有,那是後事,自然後論,至少這表面上的恭謹是做出來了。
也有些司庫暗中認罪,主動攀到監察院要當污點證人,范閑自然是一笑納之,看來對方果然不是一塊整鐵板,內庫的鑄造工藝確實不過關。
他喝着茶,看着堂外的細雨出神,心裡悠悠想昨夜的那場豪雨,今年慶國不會又遭洪水吧?看來得抓緊些時間了,不然父親那邊要的銀子只怕還來不及運到大江沿岸,堤岸又會崩了。
“大人!”
一個惶急不堪的聲音,就像是一道悶雷炸了開來,將范閑從聖人之思中喊醒。
范閑納悶一看,只見一堆官服全濕的官員跑了進來,這些官員們都是今天去各坊宣傳三日令最後期限的人物,怎麼都跑回來了?
領頭的人是內庫的二號人物,轉運司副使馬楷,只見一臉震驚,拉着前襟,不顧地上污水濕鞋,惶急無比地闖了進來。
“馬大人,何事如此慌張?”范閑看着對方,微微皺眉,擺足了曹操的譜兒。
“大人,不好了!”馬楷雖然早知道司庫們一定會對三日令進行反彈,但今日驟聞此事,不由慌了心神,趕緊來向范閑報告。
“三大坊……罷工了!”
……
……
范閑微微一怔,獃獃地站在石階之上。
馬楷以為欽差大人也被突如其來的壞消息給震住了心神,抹了一把臉上雨水,苦笑說道:“這下可好,這下可好。”
三大坊罷工?這是自慶國收運內庫之後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事情!其實范閑並沒有殺人,用的手段還不如長公主當年血腥,但問題在於,范閑發出三日令,手頭又擁有長公主不曾擁有的密諜力量,再堵住了司庫們轉移家產的謀圖,等若是實實在在地準備吞掉司庫們這些年來苛扣的銀錢。
銀錢是什麼?銀錢就是絕大部分世人的命,所以司庫們就敢用罷工這樣的驚天之舉來和范閑拚命!
范閑只是略怔了怔,馬上就醒了過來,唇角浮起淡淡笑意,其實他驚的不是司庫們反應激烈如斯,他只是想着,原來這個世界也有工潮……
“大人,怎麼辦?要不然先收回三日令?”馬楷滿臉企盼地說道,他是很不贊同范閑出三日令的,如今司庫們真的罷工了,內庫三大坊一日停工,朝廷便要損失多少銀子?這麼大的罪過,誰擔的起?就算你范閑家世異於常人,不怕世人物議,但是……陛下也不會輕饒了你!
出乎馬楷與眾官員的意料,范閑輕撫頭上光滑髮絲,活動了一下脖頸,臉上露出一絲隱隱興奮:“果然沒讓本官失望,弄了個大動靜出來……如此也好,待本官趕上前去,殺他們個乾乾……凈啊凈!”
“啊?”
眾官員傻立細雨之中,衙門木樑上一雙燕子輕輕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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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天雨水之中,范閑穿着黑色的監察院蓮衣,領着轉運司大小官員,合計二十餘人,匆匆趕到了第一個喊出罷工的甲坊某處大坊外。眾官員站在坊外,發現聽不到火爐滋滋作響的聲音,坊上也沒有黑煙冒出,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眾人忍不住都將目光投射到范閑的身上,心想這種沉默的抗議,大人究竟準備如何處理?
沒有人知道,跟隨范閑下江南的啟年小組、六處劍手已經披着雨衣,沉默地來到了離大坊不遠處等待着命令。
而在更遠處,葉參將沉着一張臉,緊握着拳頭,心中忐忑地與身旁的蘇文茂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心思卻全在今日罷工的大坊之中,在二人的身後,一營刀槍在手的官兵正等待着。
甲坊罷工的人們都聚集在這間大坊之中,坊內猶有昨夜殘留的熱氣,這裡是負責煉製玻璃的所在。
范閑踏着穩定的步伐走入坊內,抬頭看了一眼高高的坊頂,讚歎說道:“防雨做的不錯。”
工人們三三兩兩的縮在最後方,臉上掛滿了驚恐,這些下層的工人自然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忽然停工,看着新近來到的欽差大人,心裡害怕萬分。
而在工坊前方,十幾名穿着青色衣衫的司庫,強自鎮定對范閑行了一禮。
“為什麼沒有開工?”
“好教大人知曉。”身後還帶傷的甲坊蕭主事,用帶着怨恨的眼光看了范閑一眼,“昨天夜裡雨水太大,將爐子澆熄了,沖壞了模具,所以沒有辦法開工。”
主事與司庫不是蠢貨,當然知道不能明着說罷工,不然萬一范閑真的發了瘋,提刀將自己這些人全殺了,他道理上也說的過去,所以只能找些理由,但實際上還是以罷工對對方進行威脅。
這,或許便是所謂談判的藝術。
在詩文方面,范閑可以說是個藝術家,但他的本職工作,卻往往是沒有美感地在破壞藝術,他沉着臉說道:“模具毀了,爐子濕了,那乙坊呢?難道燙死人的鋼水也凝了?紡機也能發銹?”
不等那個蕭主事回話,他雙眼一眯說道:“我看你們這些司庫們才真是腦子生鏽了!”
根本沒有所謂的談判,范閑只是需要有人鬧事而已,內庫技術主管的換人勢在必行,他怎捨得錯過這個機會。
“來人啊,將這個蕭主事的頭給我砍下來,用他的血暖暖爐子。”范閑一拍手掌,和聲說道。
那名蕭主事一愣,似乎沒有聽明白欽差大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范閑的話音一落,穿着雨衣的監察院官員已經走入了坊中,一位下屬抬了把椅子讓范閑坐下,另有幾人已經乾淨利落地將蕭主事踹倒在地,拉到了離范閑約有五丈之遠的爐旁。
范閑一揮手。
他身後的運轉司官員們大嘩,馬楷副使急火攻心,惶然喊道:“大人,使不得!”
而被推到爐口處的蕭主事這時候終於醒了過來,知道欽差大人真的要殺自己……真的敢殺自己!他開始拚命掙扎,雙腳蹬着地上的浮土,沙沙作響,帶着哭腔喊道:“饒命,大人饒命!”
世間每多愚者,看不透世態所在,要喪命時再乞饒命,未免遲了些。
與那位蕭主事交好的司庫們雙眼欲裂,紛紛衝上前去,想要將蕭主事救回來。
嘩的一聲,一道雪白的刀光閃過!
一顆帶着黝黑面色的頭顱,骨碌碌地滾進了爐子里,鮮血噗的噴出,擊打在爐壁之上。
大坊里爆出無數聲驚叫,眾人都被眼前血腥的這一幕給震住了,小司庫們痛嚎着,驚恐着,在電光火石間同時收住了前行的腳步,求生的本能在這一刻終於戰勝了內心的狂熱。
范閑看了爐口的屍首一眼,又看了看坊後那些聚集在一起約有數百名滿臉害怕的工人們,平靜說道:“本官殺人,自然有殺人的原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