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那雙一直不肯閉上的雙眼往外突着,眼瞳里泛着臨死時掙出來地血絲,滿是怨毒與不甘地望着外面。
恰好望着院外地監察院官員。
鄧子越被這兩道死人的目光震住了,急忙扭轉脖頸,發下令去,讓屬下們嚴加戒備。隨時準備突圍。
滿院哭聲,一地後人跪而泣血,磕頭不止。
明老太君死透了,這筆帳明園肯定會記在監察院地身上,在這樣一個群情激奮的時刻。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只是後方的出路,早已經被明園的私兵們虎視耽耽,滿懷仇恨地堵住,如果要殺將出去。何其困難。
過不多時,額頭已經磕出鮮血來的明青達與四房地兄弟把老太君的遺體從樑上解了下來。明家當代主人強抑着悲傷安排下去相關的後事,這才領着兄弟四人出了院子。
無人敢說話,但所有的人都用那種眼光盯着院外的監察院眾人。
鄧子越在這一生中,從來沒有發現過有這麼多人想吃自己的肉,明家人的目光已經赤裸裸地表現出了這種怨毒。
他知道這時候不能退,一旦退讓,傳將出去。將會給監察院帶來極大的風險,明老太君一死,監察院人便惶惶退出,不是做賊心虛是什麼?
所以他將臉一沉,將眼一眯,說道:“明老太君勾結東夷,畏罪自殺……後事處理暫緩,待查驗死因。再做處理。”
從監察院地角度上說。他必須在這個時候表現的格外硬氣,但對於明家人來說。老祖宗剛剛死了,就要被監察院栽上一個畏罪自殺的罪名,誰都忍不了。
明六爺最喜摔角之戲,生的是五大三粗,為人也是性情粗烈,加之是明氏幼子,一向最得老太君喜愛,他對老太君的感情也是最深。今日親母突喪,正在難過悲憤之時,聽得鄧子越此語,回身抓起一個椅子,便砸了過去!
鄧子越一提朴刀,將那椅子擋掉,嗒地一聲。
明六爺雙眼通紅,面部肌肉扭曲,尖嚎道:“來人啊,把這群沒天良的狗腿子都給我打死了!”
明家的護衛家丁等的就是這句話,這半年來被監察院欺壓地快要喘不過氣來,如何折身求全都不能保身,今日竟是連老太君都給活活逼死了,看着場間的這些監察院官員,就像是看着闖入自家門內的惡犬,下手惟恐不狠,眾人發一聲喊,拿着兵器便沖了上去,噼哩啪啦一通亂打!
打從知曉明老太君死訊那一刻,鄧子越就知道事情要鬧大,讓屬下們做好了應戰的準備,所以戰雖突然,卻沒有被打一個措手不及,四處的人手圍成了一個小的防禦圈子,拔出腰畔朴刀應戰。
一時間,只聽得呼呼風聲,只看見刀光劍影,偶有鮮聲慘呼,伴隨着那些明家娘們兒們害怕的尖叫聲,明園今日,好不熱鬧。
明園人多勢眾,私兵當中委實也有幾名高手教頭,甫一照面,監察院便有多人受傷,鮮血仿似不要錢地潑灑着。
但四處雖然不是監察院武力強盛的衙門,但畢竟也是受過專業訓練地人員,雖然有人受傷,但馬上就有內圈的人接上,很勉強地維持住了御防圈,成功地擊退了明家私兵的第一波攻勢。
可是……能支撐多久?明六爺此時已經快要發瘋了,拚命地喊叫着。
啪的一聲輕響。
明六爺的臉上挨了一記耳光,他愕然回首,卻看見大哥那張悲傷猶存、但更多的卻是憤怒的臉。
明青達壓低聲音咬牙說道:“你想讓全族的人陪着送死?”
也不等呆愕地明六爺回話,明青達沉着那張臉,喊道:“都給我住手!”
聲音並不是很大,所以很多人沒有聽見,明青達蒼白地臉色現出一絲亢奮的紅暈。提高聲音喊道:“想造反嗎?”
畢竟是明家名義上地當代主人,尤其是在明老太君死之後,名義兩個字也可以去掉了。所以明青達一聲令下,明園所有的打手都住手,退了出來。
人群讓開一條道路,明青達冷冷地沿着這條通道往前走着,一直走到了監察院眾人的身前。
明家主人就這般像看條待死惡狗一般,冷冷地看着鄧子越。
鄧子越毫不示弱。冷笑說道:“明老爺子,您問的好……真是準備造反嗎?”
明青達眼光裡帶着几絲凄涼,帶着几絲不屑,卻始終沒有說出話來,這個時候明家究竟能怎麼應對?殺了面前的這四十名監察院官員?那不用等京都來旨,在蘇州城坐着的小范大人,還有那位薛總督,隨時都可以調兵來滅了明園。
可是……對方逼死了自己地母親!
所有這一切的疑慮與痛苦的心理掙扎都浮現在明青達的臉上。都落在了明家眾人與監察院官員的眼裡。
“大哥!”明六爺哭着衝到了明青達的身邊,說道:“娘被逼死了,咱們可不能讓這些狗腿子活着出去。”
其實明園中人漸漸冷靜下來之後,似乎都能體味道明老爺心中的難過與掙扎,明六爺也不例外。只不過母子情深,叫他如何能忍這口氣?
“你們所施予我明家的屈辱與傷痛……”明青達嘴唇微抖,面色蒼白,盯着鄧子越地眼睛說道:“我明家必將十倍討還……至於今日。你們跪下向老太君磕頭請罪,我便放你們出園。”
明六爺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惶急地說道:“大哥,不能就這麼算了!”
反倒是對面的鄧子越眯了起眼睛,思忖半晌後說道:“明老爺,你應該知道咱們監察院,跪天跪地跪君,其餘的人。咱們一個都不會跪的。”
明青達地眉頭皺了起來,似乎被今天接連而來的衝擊弄的精神大損,有些站不穩了,勉強扶着明六爺的肩膀,卻也阻止了明六爺地衝動。他嘶着聲音說道:“那……便玉石俱焚吧。”
說話的時候,鄧子越總覺得明青達望着自己的眼睛,似乎是想表示某種隱在深處的意思,卻一直沒有琢磨明白。
明青達的心裡嘆息着。他也沒有料到。監察院竟然會如此硬氣,面臨著這種危險的局面。竟是連一些表面上的退讓都不肯做。
對峙依然在繼續,局面一觸即發。
明家六房爺們里總有那麼兩個聰明人物,一看勢頭不對,再聽着大哥玉石俱焚那四個字,便感到了一絲驚恐,這當商人的,怎麼有資格和朝廷玉石俱焚?雞蛋砸石頭,擺出這副模樣來,又不可能讓石頭損失些什麼。
更何況自己又不是明老太君親生地,何苦要把自己的命賠上?於是明二爺明三爺都圍了過來,面上做着激昂悲苦之色,卻附到明青達的耳邊輕聲說著話,勸說明老爺要以族中數萬人命為重,暫且忍讓,為老太君報仇之時,要徐徐圖之。
明青達自己親手殺死了老太君,心裡本來就有鬼,臉上那片蒼白倒不是刻意裝出,所以當此情形,他必須要擺出與監察院仇不共戴天,勢不可兩立的做派,此時有明老二明老三出面勸說,他心下稍安,擺出了一副掙扎痛苦的表情。
不知道對峙了多久,忽聽得園外一陣喧嘩,緊接着便是馬蹄陣陣,不知道有多少人馬闖將進來。
明青達心頭一顫,暗想監察院的黑騎明明還在江北,斷不可能此時殺入園中,來者又是何人?
上千名官兵縱馬疾馳而入,長槍林立,軍威赫赫,頓時將明園的私兵與監察院眾官隔離開來,一時間灰塵漸起,氣勢逼人。
來的人正是江南總督調過來地一路州兵。用地急令,緊趕慢趕,終於趕在大禍發生之前,攔在了劍拔弩張的兩隊人中間。
領隊地乃是一位參將,他已經知曉了此間發生地事情,面色凝重地與明青達說了幾句什麼,本想進去拜祭一下明老太君,但知道明園根本還沒有布置好。而且明老太君死的過於……那什麼,只好作罷。
隨州軍入園的,還有監察院一名啟年小組成員,他湊到鄧子越的身邊,交待了提司大人說的那兩句話。
鄧子越無來由一驚,心想就此退走倒不成問題,有上千州軍在此,明家就算想動手也沒有那個能力。問題是,如此一來,豈不要坐實了監察院逼死明老太君一事?他有些不明白,范閑心裡究竟是怎樣想的,此時最好的應對方法。明顯應該是調了黑騎來,藉著這個由頭將明家趁勢滅了才對。
不過州軍一至,既是保住了監察院這些官員的性命,也阻止了黑騎屠園地可能性。
至於鄧子越一直懷疑的明老太君死因……也只有蘇州府才有資格去查驗。監察院沒有這個資格,而江南一地的政務官員都是明家的人,肯定不可能查出什麼問題。所以他越發不明白,提司大人究竟是怎麼安排的?那個周管家還抓不抓了?就任由這件事情這麼發展下去?
濃春之時,蘇州城裡卻是一片銀妝素裹。
不是雪,卻冷勝雪。
幾乎所有的蘇州市民戴上了孝,那些雪白的布條就像是一道道冰涼的詔紙,在述說著明家老太君對江南人地恩德與功績。
明老太君的死訊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傳遍了江南。而她死亡的具體情況在不同的人嘴裡傳遞着,越發地離奇起來。
但不論是哪一種版本的消息,矛頭自然都指向了監察院,民間地憤怒開始積聚了起來,卻一時都找不到發泄的渠道,監察院的衙門向來隱秘,所以暫時沒有出現萬民封門討公道的壯烈景象,對於欽差所在地華園。有重兵把守着。百姓們暫時也沒有膽氣去示威。
所以大家只好戴着孝,用臉上的悲怒。市井間的怨毒罵聲,來表達着自己沉默的抗議,這是對監察院的,也是對小范大人的。
明老太君的靈堂還沒有開,所以各地前來弔唁的官員與權貴們暫時都居住在蘇州。
整個蘇州城都被籠罩在那股寒冷地氣氛之中,與四周的春景渾不相同。
不過范閑並不在乎這些,他的臉皮夠厚,心也夠黑,精神強健到可以把滿城帶孝的場景當作前世的電影來看,至於那些明處暗處對自己的痛罵之聲,更是可以完全不入耳朵。
他坐在新風館蘇州分號包下來的頂樓,心裡只是擔憂着海棠,那日海棠替自己去逮君山會的周先生,卻一直沒有回來,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危險。
想到此節,他不由自嘲一笑,這個世界上能夠傷害到朵朵地人,也就是那幾位大宗師了。他端起碗,呼啦呼啦吃了幾口麵條,滿意地嘆了口氣,這才開口說道:“明老爺子,這次我可是被你陰慘了。”
明青達跪在他地身邊,連連磕首,討好說道:“大人思慮如長河之靈動,氣勢如大山之巍峨,又豈會在乎這些身周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