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面色微變,藏於袖中的手微微發抖。她沒有料到,胡大學士居然會在此時站了出來,就算他與舒蕪私交再好,可當此國祚傳遞神聖時刻,這胡大學士……
胡大學士低着頭。頜下三寸清須無比寧靜,說道:“陛下既有遺詔,臣敢請太後旨意,當殿宣布陛下旨意。”
不待太後與太子發話。胡大學士低頭再道:“東山之事,疑點重重。若澹泊公已然歸京,則應傳其入宮,當面呈上所謂遺詔。謀逆一事,當三司會審,豈可以軍方情報草率定奪?陛下生死乃天下大事,直至今日,未見龍體。未聞虎衛回報,監察院一片混亂……”
這位慶國文官首領的話語越來越快,竟是連太後冷聲駁斥也沒有阻止他的說話。
“臣以為當務之急是知曉東山真相。而能知曉東山真相的……便只有澹泊公一人。”
“遺詔是真是假,總須看。”
“澹泊公是否該千刀萬剮,則須擒住再論。”
“故臣以為,捉拿澹泊公歸案,方是首要之事,懇請太後明裁。”
殿上沉默許久。太後才鐵青着臉。看着胡大學士連道三聲:“好!好!好!……好你個殺胡!”
殺胡乃是慶國皇帝陛下當年給這位胡大學士取地匪號,賞其剛正清明之心。今日殿上情勢兇險,這位胡大學士於長久沉默之後,忽發錚錚之音,竟是當著太後與太子的面,寸步不讓,字字句句直刺隱情!
太後的眼睛緩緩眯了起來,寒光漸彌。然而太子的面色卻依然如往常一般平靜,眼睛往下方掃了掃。
太子在朝中自然有自己的親信,雖然因為長公主的手段,那些大臣們常年在太子與二皇子之間搖擺,可在今天這種時刻,依然是奮勇地站了出來。吏部尚書顏行書望着胡大學士冷然說道:“先前太後娘娘已下旨剝了范閑爵位,下令抄了范家,大學士依然稱其為澹泊公未免有些不合適。范閑乃謀逆大罪,二位大學士,今日念念不忘為其辯駁,不知這背後可有甚不可告人的秘密。”
舒蕪此時在門口,吃驚而欣慰地看着跪在龍椅下的胡大學士。
胡大學士看也沒有看尚書大人一眼,輕蔑說道:“臣乃慶國之臣,陛下之臣,臣乃門下中書首領學士,奉旨處理國事,陛下若有遺詔,臣便要看,有何不可告人?”
此時龍椅下方那一排三位皇子地心情各自複雜,二皇子在心頭嘲諷着祖母與太子殿下,心想事關椅子,你們非得要走光明正大的道路,難怪會惹出這麼多麻煩。大皇子卻是一臉沉默中,暗中盤算着二位大學士所說的遺詔,究竟是真是假。
只有年紀最小的三皇子,微微低頭,感受着小腿處傳來的硬硬感覺,心頭有些發寒,心想呆會兒若真地一大幫子侍衛沖了進來……自己該怎麼做?當然不有任由太子哥哥把這些老大臣都殺光了!
高立於龍椅之旁的太子,冷冷地看着下方跪着的胡大學士,心情十分複雜,心想姑母的判斷果然沒錯,慶國兩隻臂膀里,除了軍方那一隻,文臣這一隻從來都有自己地大腦。這大腦是皇帝陛下允許他們有的,而此時,這大腦卻開始對太子的登基道路帶來無限麻煩。
“兩位大學士都站出來了……”太子在心中淡淡自嘲想着,然後冷漠開口說道:“身為臣子,卻偽稱遺詔,胡大學士,你也自去反省一下。”
話語一落,另有太監侍衛上前,扶住了胡大學士的兩邊。一瞬間,太極殿內頓時充斥着一種惶恐的氣氛,門下中書兩位大學士反對太子登基!兩位大學士都要被索拿入獄!
慶國歷史上一次出現這種局面是什麼時候?沒有大臣能夠想的起來,他們只知道,這二位大學士乃是文官的首領,如果太子無法從明面上收服他們,而只能用這種暴力的手段壓制下去,那麼終究會出現許多問題。
朝堂之心地問題。
而這個問題,就在胡大學士被押往太極殿外的路上,馬上就展現了出來。當胡大學士與舒大學士在殿門處對視無言一笑之時,太極殿內肅立許久的文官們,竟是嘩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黑壓壓的一大片!
“請太後三思,請太子殿下三思。”
足足有一半的文官在這一瞬間跪了下來,齊聲高喊!這已經不僅僅是在二位大學士求情,這已經是對龍椅上那對祖孫示威,是在告訴李家的人們,在慶國的朝廷里,不怕死的,不僅僅是二位大學士,還有許多人。
屬於長公主方面地文官,還有那一列一直沉默無比地軍方將領們,看着這一幕,不禁動容異常。他們不明白這些跪在地上的文官們究竟是怎樣想地,他們究竟想要什麼?難道還真準備為范閑脫罪,難道真要阻止太子的登基?他們除了那張嘴,那個名之外,還有什麼實力?
看着腳下黑壓壓的那一群大臣,太後覺得自己的頭中一陣昏眩,有些站不穩。太子的臉色也終於再難保持平靜,變得陰鬱起來,他沒有想到,一封根本沒有出現在眾人面前的遺詔,竟然會給今天的登基禮典帶來如此大的禍害!
這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嗎?應該沒有,如果文官都是如此光明磊落,不懼生死的錚錚之臣,那慶國還需要監察院做什麼?
在這一瞬間,太子的神思有些恍惚,他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反對自己,平時里根本察覺不到,眼下跪着的這些官員基本上都是中立派系……難道是范閑給他們施了什麼巫術?
全殺了?
不殺怎麼辦?
太子眉宇間一陣鬱積的疼痛開始傳遍腦顱,在心裡壓抑想着,范閑范閑,看來還是低估了你在京都的能量。
然而此時,已經坐回椅上的太後,唇縫裡壓低聲音狠狠咒罵出來的一個人名字,才提醒了太子,這一幕群臣下跪進諫的場景,根本不是范閑所能發動。
太子這才想到,包括姑母在內,似乎所有人都已經隱隱遺忘了一個人。那個與姑母糾纏十餘年,被陛下逼出京都,隱居梧州數年,而當年則權傾朝野、門生無數的慶國末代宰相&ash;&ash;林若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