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當中有些插曲,比如小言公子是如何活下來的,范閑一個字都沒問,他如今連監察院都不大想去,更不想問那些讓人心煩地問題。相反倒是夏棲飛來信中說,江南那位明老爺子在獲知長公主事敗的消息後,自縊身亡,很讓范閑感慨了一番。
明青達終於死了,想到當年在江南與這位老爺子纏鬥許久,沒料到就這般死了,范閑不禁有些惘然,心想老爺子上吊的時候,或許用的還真是那條自己送給他的那條白巾。
或許是被京都里連串的事情累着了,又或許是舊傷一直纏綿,范閑實實在在病了一場,病癒之後,便只是在家裡抱孩子,哄妻子,孝順老子,躲進小樓成一統,哪管樓外東南西北風。盡享天倫,好生快意。
京都漸漸平靜,那些活下來的官員們,在心思初定後,又開始回復到往常的鑽營歲月里。所有人都知道這一個月中,在平叛事中居功至偉地小范大人極少入宮,只是在家抱孩子,不免有些納悶。有些自作聰明之徒,還以為陛下有了些別地心思,但後來宮中漸漸傳來消息,據說皇帝陛下極喜愛小范大人家的小丫頭,便是小范大人靜養一月,也是陛下給地恩典。
於是所有人都知道應該怎樣做了。
太後新喪,滿京俱白,依禮停了一應娛樂消遣。酒樓都要關上一個月。范府有喜,自然也不能大作,門口一個紅燈籠都不敢掛,怎麼也看不出來喜氣,但是每天黃昏之時。總有些官員們偷偷摸摸地進入范府,留下禮物,不吭一聲便走。
范氏父子二人悶聲收禮,但對於那些官員所託之事。根本懶得理會。他們清楚,為何在這等嚴肅緊張地時節,那些官員還要冒險送禮走門路&ash;&ash;平叛之後,往常跟着太子二皇子長公主的官員被拿下了一大批,都關在監察院的大牢里,而有些在京都事中立場不夠堅定的官員,也被皇帝一隻筆便趕出了府衙,整個六部。加上東邊的東山路江南路,竟一下空出了幾百個位置來。
貓兒愛腥,狗兒愛屎,官員當然最愛官位,這幾百個位置薰紅了他們的眼,哪裡還顧忌的了太多,宮裡變動太大,許多老年間的門路都斷了。大多數人與定州軍方面又沒有關係。更沒有人敢給冷臉大皇子送禮,恰好小范大人誕女給了他們大好地送禮機會。自然不能錯過。
一月之後,京都終於大定,關於各部、寺、院及東南二路里空出來的位置,門下中書省擬了個單子,揀着當年春闈里的候補官員填了許多進去,大部分還算是良善能幹之徒。那些被寫了名字的官員大喜過望,以為是自己給范府送的禮起了作用,沒有被選上的,則暗自惱怒,家中備的銀子太少,小范大人果然看不上。
便在那日,范閑抱着孩子,一面低頭逗弄着小丫頭的嫩紅薄唇兒,一面對父親說道:“我可是一句話都沒說地。”
范尚書喝了口酸漿子,微笑說道:“我馬上便要辭官了,誰耐煩進宮說去?”
“小花,小花兒……”范閑對父親笑了笑,復又低頭去哄孩子,這一月里天天抱着丫頭,真真是越來越愛了。
范尚書看了他一眼,忽然開口說道:“陛下雖然有旨讓你休養,但你也養了一個月,監察院的衙門竟是一天也沒有去過……你究竟在躲什麼?”
范建心中一震,生怕父親看出自己的心思來,笑着說道:“能躲的時候趕緊躲躲,和婉兒成婚後,除了懸空廟受傷那次,還沒有過過這等休閑日子。”
提到懸空廟,他的唇角微微顫了一下,卻沒有讓父親注意到。
其實這一個月里他躲在府中,不肯去監察院,實在只為一個原因&ash;&ash;他很害怕碰到陳萍萍。如果真地碰見了陳萍萍,他怕自己會忍不住要問對方一些東西,證實某些東西。雖然老跛子出於對自己的愛護,依然會選擇沉默和割裂,可是老少二人真的見面了,究竟該如何相處呢?有很多皇帝老子沒有看明白事情,范閑卻是漸漸看清楚,只是看得越清楚,他的心裡就越寒冷,越擔心。
就這般清閑地過了數日,京都的秋意愈來愈濃,天也愈來愈涼,京都也愈來愈安穩,宮裡也愈來愈平靜,大部分的太監宮女都活了下來,繼續他們服侍人。復職了的戴公公偷偷傳出話來,說小范大人問的那些人有的活着,有的死了,還極為感動地說,世上也只有小范大人才會對這些可憐人如此照應,又想到當年的自己如何云云……
問了一些人名兒其實只是個幌子,范閑只是要最終確認洪竹地處置,然而戴公公說的另一個消息,卻讓他的表情凝結了起來。
明日宮裡便要發明詔。
明詔說的什麼內容,范閑心知肚明,陛下祭天的目的就是廢太子,而這封明詔終於發了下來,只證明了一點,東宮裡的那位已經……或許那位已經走了很多天,只是沒有人知道,范閑低着頭,飲着茶,一言不發,臉上沒有什麼悲哀神情,平靜的令人心悸。
林婉兒在一旁看着他地神情,知道這廝又在想什麼問題,小心問道:“怎麼了?”
“明日我要入宮。”范閑對她輕聲說道:“有些事情要稟報陛下。”
林婉兒擔憂地望着他。
范閑安慰道:“沒什麼大事兒,只是答應了一個人某些事情。”
與謀叛有關地京都官員共計三百四十餘人,加上他們的下屬親信府上親眷,此次陛下攏共抓了四千人,監察院地大牢早就關不下了,刑部和大理寺也塞滿了人,最後甚至連太學的西學堂也挪空了出來,用來關押人犯。
依慶律,謀逆者誅九族,縱使有法外開恩的情況,只怕也要掉兩三千顆腦袋。
范閑苦笑着搖搖頭,心想如果是當年的自己,或許這兩三千顆腦袋掉便掉了,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只是……活到今日,早已活明白了一些道理,至少答應人的事情,總得去做才是。
而且從這個月的情況看,皇帝陛下的行事是愈來愈溫和了,范閑心裡有幾分把握,至少那些婦孺兒童,應該能多活幾個,不說積不積福,便說太子投降,至少讓慶國的軍士們多活了幾千人,這份心思,范閑一定要還。
第二日一大清早,范閑便整理好官服,腦中一動,又回身揀了一塊布放進了懷裡,這塊布上是范小花滿月里踩的紅腳丫印,當時闔府上下,都覺得范閑行事有些出奇,卻沒有想到他只是懷念很多年前的習俗……而今日拿這塊布,自然是準備攻帝心去也。
準備妥當,上了馬車,不料卻看到街對面那個熟悉的人正含笑望着自己。范閑低頭看着自己黑色的監察院官服,再看着那人身上的純白衣裳,沉聲說道:“說了不去便是不去,你就算天天扮白無常來拉我,我還是不去。”
言冰雲走了過來,冷漠的臉上帶着一絲微笑,說道:“這是院長的意思,我這個做下屬的,當然只好天天來煩你……您這是要入宮?既然都能入宮,自然要回院里辦理院務,總不至於要等着院長去宮裡請旨。”
范閑往地上啐了一口,忽然想到今天入宮的事情,皺着眉頭,在言冰雲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言冰雲微異看着他,心想叛賊人人得而誅之,加之此事乃依慶律而行,陛下並未大行株連,提司大人為何要入宮進諫?
他像看着怪物一樣看着范閑,搖搖頭說道:“院里沒有亂抓人,那些人絕沒有冤屈,屬下不解,大人的心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溫柔。”
在這些親信或友人的眼中,范閑溫柔的面容下,一直隱藏着一顆堅厲陰狠之心,故而言冰雲才大感不解,皺眉相看。范閑被他看的有些不自了,微嘆一聲說道:“等你和沈家姑娘成親後生了孩子……大概就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