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朝天子 第六十二章 春園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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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了黑暗而又幽長的宮門長洞,范閑站到了皇城之前的廣場上,他沒有回頭去看宮門,卻是展開雙臂,大聲地叫了一聲,似乎要把胸中的鬱悶都隨着這聲喊發泄出去。

聲音回蕩在寂清空曠的廣場上,在皇城的朱牆上一撞,又轉了回來,裊裊然許久沒有止歇。

宮門內的侍衛,宮門外的禁軍,正準備落鑰地太監,所有人地目光都望向了他,被這聲音嚇了一跳。

如果是一般的人在宮門這般亂叫,只怕禁軍早就趕上前去,把他痛打一頓,然後押入天牢之中,以驚擾宮禁地罪名,等着秋天砍頭。但范閑這樣胡叫了一通,卻沒有人敢動彈,甚至連言語上的提醒都沒有。

就算這個人發瘋了,但如果他是范閑,那大家也只美化為詩人的痴狂,視而不見。

今日在宮門處當值的是禁軍大統領宮典,范閑入京後見的第一位大員便是此人,二人倒也算的上熟悉。宮典聽着這聲喊,從值房裡跑了出來,急忙過去,將他拖了回來,說道:“發什麼瘋呢?”

范閑理了理手臂上的袖子,冷笑說道:“還真是要發瘋了。”

話雖如此說著,但他的臉色卻已經平靜了許多。先前確實是有些悶氣需要抒發,因為在這個世間打熬到現在,在所有人面前,范閑都不再需要掩飾什麼,逆着自己的性子做什麼,但除了皇帝老子……在皇帝老子面前演戲,壓力確實大,而且情緒十分複雜。

看到皇帝那張清瘦微疲的臉龐。不知怎的,范閑便想到小樓里的那張畫像,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故事,一片血火就在范閑的眼裡充蘊起來,他有些難以承擔這種交雜在一起地撕裂感。

可即便是在宮門前的這聲喊,范閑其實也是在演戲,他知道這聲喊用不了多長時間,便會被人報到御書房的皇帝耳中。

他要演一個真人。一個有些憤滿,有些委屈的私生子模樣。

很辛苦,他不想演了。

“陪我去喝酒。”他盯着宮典,就像一個災民盯着一塊五花肉,“我把抱月樓封起來,喊六十個姑娘來陪你。”

“真真是瘋了。”宮典雙眼炯炯有神,反盯着他,一手搭上他的額頭。

新槐巷旁有一座府邸。這間寓院佔地並不大,飛檐照壁也並不如何華美,地理位置也不是極好,與周遭的民宅相交,並沒有太大的差別。這間府邸是前朝一位老御史的府宅。這位老御史歸老返鄉後,寓院便空了下來,交由幾位老同僚代管着,想着將來子孫在京都謀前程時地方便。所以並沒有出賣的意思。

三年前,這間府邸終究還是賣了出去。從哪以後,安靜的新槐巷便熱鬧了起來,時不時有官員前來拜訪,逢年過節之時,更是門口人流如龍,熱鬧非凡。

隨着御史府新主人的步步晉陞,相反來拜的官員卻是越來越少。因為這位新主人清廉的名聲漸漸傳開了,沒有人願意來觸他的霉頭。

都察院左都御史,門下中書行走大學士,賀宗緯,便是這間御史府的新主人。

其實同僚們同有勸諫,便是皇帝陛下也曾經提過,官員們多居住在南城,賀宗緯還是住在新槐巷地老御史府里。多有不便。而且也和朝廷大員的身份體面不相配。

在朝事中和光同塵,深得官場三昧。頗得陛下欣賞,同僚敬佩的賀大學士,在這件事情上卻十分堅持,甚至拒絕了陛下賜宅子的旨意,依然帶着自家的三兩忠僕,一位寡居姨母,幾個遠房兄弟,住在這間老御史府中。

一住便是三年。

賀宗緯推開門,走到了老御史房有些荒破地庭院之中,看着滿園的胡亂春景,四處亂搭着的綠色枝葉,不禁自嘲地搖了搖頭。

之所以他一直住在這間老御史府中,因為他對這裡有感情,而且這座府邸對他的人生而言,代表了許多極其重要地意義。賀宗緯第一次真正地踏上慶國的舞台,正是慶曆五年前相爺林若甫辭官一事。

賀宗緯“偶遇”相府謀士吳伯安之妻,打抱不平,往都察院告御狀,又“偶遇”相府殺手,再“偶遇”二皇子及世子李弘成,一番機緣巧合之下,恰好順了慶國王朝當時的大勢所趨,竟是生生地扳倒了宰相林若甫。

因守孝而錯過了春闈的賀宗緯,其時還是一介白丁,在眾人眼中以匹夫之力,而扳倒了一代奸相,他的名聲在那一刻便響亮了起來。在讀書人的心中,沒有人再僅僅把他當成與侯季常齊名的京都才子,而是將他看成了胸有大志,性情堅毅的了不起人物。

也正是藉著林相垮台地事件,賀宗緯第一次得見聖顏,從那一天起,他便被陛下的氣度心術深深折服。而也就是那一天,皇帝陛下也看中了這位年輕的讀書人,一道聖旨,令他入了都察院,成了一位御史。

過後幾年,賀宗緯在各方勢力之間周旋着,最終成功上位,成為了慶國歷史上最年輕的門下中書大學士,風頭之盛,一時無二。當然,那是因為所有人都不會拿那個人來與他進行比較,即便他是賀大學士,可在慶國萬千人心中,那個人永遠是獨一個,高高在上的一個。

而那個人在賀宗緯的心中,則是一片陰影,這片陰影飄蕩在他的頭頂,遮住了他人生里的無限清光,只留下一片陰寒&ash;&ash;那片陰影就是范閑。

當賀宗緯因為林相一事,而獲得了士子們地交口稱讚時,范閑已經揭破了春闈弊案,讓朝廷十五位官員,包括禮部尚書在內,都成了死人,更何況還有殿前那一夜地詩。

當賀宗緯還是都察院一名普通御史的時候,范閑已經是監察院地提司大人,逼得陛下在皇宮之前,杖打御史,而那些御史都是賀宗緯的前輩以及上司。

當賀宗緯終於迎來了人生最光彩的一刻時,范閑卻依然只是輕蔑地看着他,一手抓着監察院,一手抓着內庫,然後如今又替慶國抓回來了東夷城這一大片土地。

自己是才子,對方是詩仙。自己是大學士,對方是澹泊公。最關鍵的是,自己只是一個貧苦人家的苦孩子,而對方是陛下的私生子!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范閑都死死地壓着他,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了。賀宗緯看着身前的春園,看着那些胡亂生長,卻沒有人打理的草枝,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知道這一世,無論自己再如何努力,都是無法超過那個人。

賀宗緯緩緩閉上了眼睛,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他對自己的能力和心志有極強的信心,也不認為自己比范閑差到了哪裡,只是命運早已決定了這一點,又有什麼法子?

聽說監察院那位小言公子家裡養了幾條惡狠狠的狗,逼得沒有任何朝廷官員敢上門,聽說范閑家裡養了無數護衛,只要有人敢死皮賴臉地上門送禮,統統打出府去。賀宗緯府上養不起狗,也養不起人,但是卻養出了一張黑臉。

為了保持自己公正清廉的形象,賀宗緯付出了許多,而且他不可能像監察院里那兩個人一樣不講道理,既要推了賄賂,又不能讓對方覺得心裡不舒服,所以賀宗緯也很累,至少他認為自己比范閑要累多了。

朝廷官員的俸祿不多,只有監察院同級官員食俸的三分之一,加上賀宗緯又一味清廉立名,所以要維持府上的支出便有些困難,雖然陛下知道他家貧苦,也曾讓內廷賞賜了不少金銀用物,但是京都來往總是太貴,以至於賀宗緯如今最操心的,並不是京都府孫敬修,而是這園子到底要不要花銀子來修葺一番。

賀宗緯苦笑了一聲,心想誰知道如此風光的自己,為了這些風光又付出了多少?自己不像范閑,有那麼大一間內庫養着,有書局和妓院支持着。

但說來奇怪,生活越是清苦,賀宗緯的表情越是平靜,心裡越來愉悅,似乎是有一種痛苦的折磨,才能讓他真正清楚自己的存在意義。

他要替朝廷做大事,他要成為真正的一代名臣。

賀宗緯的眼睛越來越亮,看着夜裡的亂春園,一言不發,只是在心裡想着,范閑今天果然去了孫府,明天門下中書議事時,自己應該擺出什麼樣的姿態?先前宮裡太監帶來了陛下的口諭,讓他的心定了些,卻也是更黯然了些。

“必須要覓個別的法子。”賀宗緯在夜風中低下頭來,什麼大事,什麼一代名臣,在范閑的威壓之下,他首先要保證在陛下死後,自己還能活下去,所以在陛下死之前,他必須要讓范閑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