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地一聲巨響,巨大的弩箭擦着皇帝陛下地發端,狠狠地扎進了平整如玉的青石地中,瞬間將這石面刺成豆花一樣的碎石,磚泥四處猛濺,卻恰好將那名偷襲的宮女刺客擋在了石屑之後!
皇帝陛下右臂一拂龍袖,一股強大的真氣裹脅着他身後漫天的石屑與雪花,像一條巨龍一般擊了過去,正中那名宮女的身體!
嗤嗤嗤嗤鮮血橫濺,無數的石屑與雪花就像箭枝一樣擊打在那名宮的身上,瞬息間在她的身體上創出幾百幾千條口子!
這名刺客竟是一次出手都沒有來得及,連哼一聲都來不及哼,便垮在了雪地之中,化作了一灘模糊的血肉。
而藉著這一拂之力。皇帝陛下與范閑之間的距離又縮短了些許,此時范閑正全力衝刺,只不過電光火石間,父子二人便近在咫尺,近到范閑甚至能看到皇帝陛下微微清瘦地面容,那雙再也沒有任何情緒的冰冷的眸子,以及平靜的眸子里無由透露出來殺意!
北齊的撒手鐧果然厲害,無論是對付誰。只怕都是足夠的,然而用來對付陛下這種大宗師,卻是極其難看的。范閑的眼裡卻沒有絲毫失望之意,依舊是凌空一劍,狠狠地向著陛下地眼窩裡扎了下去。
依然是先前兩次交手那種情況,范閑手中的大魏天子劍,根本不可能刺中似仙似魅一般,在方寸地里身姿幻妙無窮的皇帝陛下。劍尖吐露着鋒芒,頹然無力地刺破了陛下臉頰旁邊的那片空氣,嘶嘶作響,卻是徒勞無功。
而陛下的拳頭卻又已經轟了過來,這是真正的王道一拳。皇帝陛下再也沒有留下任何後手,如玉石一般潔瑩無比的拳頭,在這漫天風雪裡,壓過了一切的白色。閃耀着一種人間不應該有地光芒,轟向了范閑的胸膛。
皇帝的臉也很白,一種不健康的白,似乎這位大宗師已經將體內如海一般的真氣,全部都集在了這一拳上。若中實了這一拳,就算范閑有世間最精妙地兩種真氣護身,有絕妙的飛鳥一般的身法卸力,也只可能被擊在粉碎。
便在此時。范閑手中的大魏天子劍脫了手,呼嘯着破開雪空,向著幽深緊閉着地大殿之門而去。
他的人面對着那記耀着白潔聖光的拳頭,凄厲地吼叫一聲,整個人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了起來,一根手指隔着三尺的距離,異常笨拙而緩慢地向著陛下的面門點去!
緩慢只是一種感覺,實際上是那根手指尖上所蘊含著范閑窮盡此生所能逼將出來的全部真元。太過凝重。無質之氣竟生出了有質之感,似有重量一般。讓他的手指開始在雪空中胡亂顫抖。
他地人也在顫抖,面色異常蒼白,雙眸卻異常明亮。
范閑的手中便是有劍也刺不中皇帝的身體,更何況是一根手指,更何況他的手指距離陛下還有些距離,而陛下那記殺人的拳頭,已經快要觸到他的衣衫。
然而一聲尖厲的聲音從范閑的指尖響起,就像是一個魔鬼要撕破外面人體地偽裝,從那身皮肉地衣服里鑽出來,又像是竹簫管內的音符,因為太久沒有人按捺,再也耐不住寂寞,想要鑽出那些孔洞,作為空中地幾縷清音。
一道清冽至劍,凌厲至極,殺伐之意大作的劍氣,從范閑指尖噴吐而出,瞬間超越了二人間的空間,刺向了皇帝陛下的咽喉!
猶記當時年紀小,澹州頑童多惹笑。為什麼真氣送出體外便會瞬間消失在空氣中呢?五竹叔不會內功,他無法解釋。為什麼世間的武道修行者,都沒有嘗試過呢?還是一個頑童的范閑開始嘗試,他異常辛苦地在沒有人指導或糾正的情況下,自行默默地練了很久很久,然後他體內的真氣吐出掌面,在極細微的距離內能夠回到體內,這歸功於他體內兩個大小周天,還是歸功於他的執着和勤奮?
只是這又有什麼用呢?白白耽誤了他很多的時間,以至於他自幼修行無名霸道功訣,待入京都時,卻還無法像海棠或是王十三郎一樣一戰驚天下。那些在他的手掌上回復自如的真氣,根本不可能運用在真實的戰鬥中,更無法放出體外,形成殺人的利器,除了爬爬澹州的懸崖,紅紅的宮牆,偷偷鑰匙,偷親未婚妻,還有什麼用呢?
可是范閑不甘心,因為當年葉流雲來過那座懸崖,並且在那片沙灘上留下了萬點坑,他知道世間有人能夠控制釋出體外的真氣,所以他一直執着甚至有些愚蠢的按照這條路子走了下去,只是可惜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依然沒有任何辦法。
這是因為范閑不知道。除了他這個怪物之外,世間只有到了那個境界的人,才能夠控制釋出體外的真氣。劍廬里那些九品強者的劍上雖然可以有淡淡劍芒,但那和人體自身的進益是何等樣質上地差別。
愚頑的頑童漸漸長大,世人視為珍寶的無上功訣,在他的手裡卻成為了執着的象徵,直到某日東海之畔,他終於感覺到自己手掌上來回往複的真氣終於……終於……可是漸漸地伸展出去一些。再伸展一些,他的心意竟能清楚地感覺到那些已經不在自己體內的氣息波動!
如今地范閑已經能夠感受到天地間的元氣波動,當然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屬於自己的真元氣息,並且能夠控制,操控!不論是那個愚頑的少年執着到底的原因,還是那本小冊子的原因,總而言之,最後的成果。便是此刻他的指尖噴薄而出地那道無形劍氣!
劍在手,如何能刺得中面前這抹虛無縹涉的明黃身影?而指尖顫抖,只需動一心念,便劍氣流轉,割裂空氣。誰能避開?
皇帝陛下也不能,在這記凌厲而至的劍氣之前,他只來得轉了轉身子,而他的那一拳卻擦着范閑的肩頭。擊在了空處。
雖然擊空,范閑地左肩卻依然是衣衫猛地全碎,而他身後的雪地上,更是被擊出了一個大坑,雪花四處飛舞!
范閑指尖的劍氣也擊中了皇帝陛下,準確來說,是擦過了皇帝陛下的脖頸,無形地劍氣撕裂開了陛下頸上那薄薄一層肌膚。鮮血滲了出來!
機不可失,范閑的唇內再次吐出一聲凄厲的尖嘯,將體內殘存不多的真元全數逼至了指尖,隔空遙遙一摁,再刺皇帝陛下的眼窩!
皇帝陛下一拳擊空,面色的蒼白之色更濃,然而看着范閑再次刺來的那一指,陛下的眼眸里沒有任何退怯之色。唇角反而泛起了一絲譏諷地笑容。
陛下也伸出了一根食指。向著范閑指尖的劍尖上摁了下去,他的身形飄然而前。倏乎間將二人間的距離壓縮至沒有!
嗤嗤氣流亂響,電光火石間,皇帝陛下的指尖便觸到了范閑不停噴吐劍氣的指尖,兩隻細長的食指並在了一處,一隻手指不停顫抖,另一隻卻是異常穩定。
兩隻手指的指腹間氣流大作,光芒漸盛,激地四周空中地雪花紛紛退避而去!
皇帝陛下的唇角笑容一斂,右臂輕輕一揮,食指上挾着一座大東山向范閑壓了下去!
喀地一聲,范閑食指盡碎!
身體如被天神之錘擊中,整個若風箏一般頹然後掠,卻不像先前主動卸力那般後掠,而是整個人似乎已經再無任何支撐之力,猛地摔倒在了雪地里,再也無法動彈。
雪地上生死相搏的君臣父子二人似乎都忘了先前刺空的那一劍,自范閑手上脫落,呼嘯而向著太極殿正門處飛去的那把大魏天子劍。
但其實這一對父子二人都沒有忘記,因為在這樣一場戰爭中,世間至強的這對父子,絕對不會做出任何多餘的動作,消耗任何不必要的力量。
此劍一飛,必有後文。後文正是太極殿幽靜正門上面精美繁複的紋飾,因為當范閑指尖第一次噴吐出令人震驚的劍氣時,太極殿緊閉着的正門就這樣詭異的開了。
穿着一身布衣的王十三郎就從那黑洞洞的慶國朝堂中心裡飛了出來,在半空中接住了范閑脫手的那柄大魏天子劍,右肘微屈,在空中如閃電一般掠至,身形微漲,一身暴喝,集結着蓄勢已久的殺伐一劍,就這樣狠狠地向著皇帝的後頸處刺了過去!
王十三郎,壯烈天下無雙,這一劍所攜的壯烈意味更是發揮到了極至,較諸當年懸空廟上一身白衣的影子,從太陽里跳了出來的一劍,更要熾熱三分,光明三分。明明是從皇帝陛下身後的偷襲,卻硬生生刺出了光明正大的感覺!
劍心純正的劍廬關門弟子,全得四顧劍真傳,那夜又於范閑與四顧劍地對話中,對霸道真氣有所了悟,此時集一生修為於一劍,何其凌厲,若是范閑面對這一劍。只怕也必將受傷!
然而皇帝陛下似乎根本就知道身後那座幽深的大殿里,會忽然跑出一個九品上的強者出來,一指大山壓頂將范閑擊倒在地,他的臉上沒有絲毫動容,也不轉身,直接一袖向後拂出。
慶帝此生,一拳、一指、一袖,便足以站在人世間的頂端。無人敢仰望其光芒,然而今日他的這一袖卻無法氣吞山河,風捲雲舒般地捲住王十三郎的壯烈一劍。
因為他終究是人不是神,因為正如范閑判斷的那樣,如今地陛下已經不是全盛期的陛下。這些年來的孤獨老病傷,無論是從肌體還是心理上,都已經讓他主動或被動地選擇從神壇上走了下來。
王十三郎的那聲暴喝依然回蕩在空曠的皇宮之中,而劍芒亂吐的大魏天子劍已經嗤的一聲刺穿了勁力鼓盪的慶帝龍袖。擦着皇帝地胸膛刺了過去。
皇帝拂袖之時,已然微轉身體,十三郎的這一劍雖然兇猛,卻依然只是擦身而過,只是刺傷了慶帝些許血肉!
而皇帝袖中的那隻手卻已經像金龍於雲中探出一般,妙到毫巔地捉住了十三郎的手腕。
王十三郎手腕一抖,手中的大魏天子劍如靈蛇抬頭,於不可能地角度直刺慶帝的下頜。慶帝悶哼一聲。肩膀向後精妙一送,撞到王十三郎的胸口,喀喇數聲,王十三郎鮮血狂噴,肋骨不知道斷了幾根!
他感覺一股雄渾至極的力量要將自己震開,一聲悶哼,雙眸里腥紅之色大作,竟是不顧生死地反手一探。死死地捉住了皇帝陛下地右手。不肯放手!
一抹花影就在這最關鍵的時刻,從王十三郎的身後閃了出來。就像她先前一直不在一般,就這樣清新自然地閃了出來,如一個歸來的旅人渴望熱水,如一株風雪中的花樹,需要溫暖,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捉住了皇帝陛下的另一隻手,左手。
海棠朵朵來了,這位北齊聖女,如今天一道的領袖,就像一個安靜到了極點的弱質女子,依附在慶帝地身邊,慶帝的袖邊,如一朵雲,如一瓣花,甩不脫,震不落,一味的親近,一味的自然,令人生厭,生人心悸。
不知為何,海棠的出手沒有選擇攻擊慶帝的要害,而只是釋盡全身修為,纏住了慶帝的左手。
慶帝的雙眸異常冰冷平靜,本就清瘦地面頰在這一刻卻似乎更瘦了一些,雙眼深深地陷了下去,面色一片蒼白,他知道握着自己兩隻手地年青人,是那兩個死了的老夥計專門留下來對付自己地,可是他依然沒有動容,只有一聲如同鐘聲般的吟嗡之聲,從他那並不如何強壯的胸膛內響了起來……
雄渾的真氣瞬間侵入了兩名年青的九品上強者的體內,一呼吸間,王十三郎的右臂便開始焦灼枯萎,開始發盪,數道鮮血從他的五官中流了出來。
而海棠朵朵的情況也不見得好,一口鮮血從她的唇中吐了出來,身體也開始劇烈地顫抖,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被皇帝陛下震落雪埃之中。
此時太極殿的雪地上,開始染上了血紅,而不遠處的范閑就那樣頹然地躺在雪地中,似乎再也無法動彈,似乎誰都無法再幫助海棠與王十三郎,這兩名被曾經的大宗師們公認最有可能踏入宗師境界的年輕人,難道就要這樣死在世間僅存的大宗師手中?
皇帝陛下的心裡閃過一抹警意,雖然從昨夜至今,他一直警惕着一切,他從來不以自己的宗師境界而有任何驕縱,他不是四顧劍,他沒有給范閑一系留下任何機會,雖然直至此時,直至先前在太極殿上,他都沒有發現自己最警懼的那個變數發生,可是眼下這抹警意仍然讓他的眼睛眯了起來,看着面前那片滴落着紅暈的雪地。
皇帝陛下的目光觸處,雪地似乎開始了極為迅疾的融化,這當然不是陛下的目光灼熱,而確確實實是從先前范閑指尖吐露劍氣的那一刻起,下方的雪地已經開始融化了。
只是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慶帝一指擊傷范閑,雙手震鎖兩大年青強者,雪地才真正的融化鬆動。
雪地之下是一個白衣人。
這位天下第一刺客,永遠行走在黑暗中的王者,劍下不知收割了多少頭顱的監察院六處主辦,東夷城劍廬第一位弟子,輪椅旁邊的那抹影子,此生行動之時,只穿過兩次白衣。
一次是在懸空廟裡,他自太陽里躍出,渾身若籠罩在金光之中,似一名謫仙。一次便是今日,他自雪地里生出,渾身一片潔白,似一名聖人。
影子兩次白衣出手,所面對的是同一個人,天底下最強大的那個人。所以影子今天的出手,也是他有史以來最強大,最陰險的一次出手!
與范閑和王十三郎不一樣,他的劍竟似乎也是白的,上面沒有任何光澤,看上去竟是那樣的樸實無華,那樣的黯淡。
而他的出劍也是那樣的樸實,並不是特別快,但是非常穩定,所選擇的角度異常詭異,劍身傾斜的角度,劍面的轉折,都按照一種計算中的方位,沒有一絲顫抖地伸了出去。
這一劍太過奇妙,刺的不是慶帝的面門,眼窩,咽喉,小腹……任何一處致命的地方,也不是腳尖、膝蓋,腰側這些不尋常的選擇,而是刺向了皇帝陛下左側的大腿根。
噗哧一聲,即便是強大若皇帝陛下,在這一刻竟也沒有躲過影子的這一劍,微白的劍尖輕輕地刺入了陛下的大腿根部,飆出一道血花!
影子是刺客,他的生命就在於殺人,在他的眼裡沒有殺不死的人,就像很多人都以為,大腿受傷並不能造成致命的傷害,但影子知道,大腿的根部有個血關,一旦挑破,鮮血會噴出五丈高,沒有人能活下來。
只是這一劍雖然淺淺地刺進了皇帝陛下的大腿根部,卻還不足以殺死這位強人,因為那處血關還沒有被挑破,伏在雪地中的影子就像一位專註的殺牛屠夫一般,速度平穩而小心翼翼地向上一挑。
皇帝陛下的臉色較諸這漫天的雪更要白上幾分,當一身白衣的影子出劍的那一瞬間,其實他已經在向後退了,他帶着縛住自己雙手的海棠與王十三郎在雪地上滑行着,向後退着。
然而白衣的影子依然刺中了這一劍。
皇帝感到了一抹痛楚,眼瞳微微地縮了起來,然後他的人變成了風雪裡的一條龍,捲起了身周所有的雪花,所有的人,所有的劍意,所有的抵擋,包裹着場間的所有人,在太極殿前的雪場中,飄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