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世界 我和你。
夏延掌心扣在雙膝, 焦慮地搓了搓,目光隨着眼前人的移動而遊離,將女人的每個動作盡收眼底。
後者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 瞥見夏延的神情忽覺好笑, 她坐到後者面前,與他隔上一張咖啡桌:
“八年前也沒見你這麼緊張。”
狀態輕鬆的調侃很好地拉開話題, 夏延眨眨眼, 從焦慮里抽出思緒,略微撇嘴:“孟姐,你就別笑話我了。”
話音落下, 被夏延稱作“孟姐”的中年女人笑了笑, 感慨道:“時間一晃真快啊, 小夏同學, 幾年前給你確診的時候, 還死活不肯讓人知道, 也不肯吃藥。”
“後來不是吃了嗎, ”夏延小聲嘟囔。
雖然就一點, 那也是吃了。
孟槐貞吹了吹手中泡了枸杞的熱水,小嘬一口潤嗓,年近五十的人臉上長了些許皺紋, 她也並不在乎這些, 齊肩的頭髮也是隨便一綁。
“他……怎麼樣?”
青年還是心急答案,再多的客套也不想多說,邢流聲還在門外等他。孟槐貞還未把水杯放到桌上,問題就跑了出來。
女人思量一瞬,維持和藹可親的笑容,較剛才多了幾分嚴肅:“你和你朋友猜測的都沒有錯, 小邢的確是患了解離。”
夏延捏緊大腿,最後一點細微的僥倖也蕩然無存:“是,自我感喪失嗎?”
“對,”孟槐貞直言不諱,“他的癥狀比較明顯,已經出現了自我認同混亂,現實感喪失,有些時候分不清周圍世界的虛實真假。”
“他昨天……不,”夏延一頓,“他從幾年前就開始出現了幻覺。”
孟槐貞點點頭,從手邊拿過邢流聲的檢查報告,“但我發現,他其實還有別的癥狀。”
別的?
“解離性迷游症。”
夏延咽了咽口水:“那是……?”雖然他已經猜到這不是什麼好東西,卻還是在孟槐貞的解釋里心跳一停。
“就是會突然忘記自己是誰,身處哪裡,無頭蒼蠅一樣滿地方亂轉,從熟悉的環境跑到陌生的地方,也不記得自己的目的地究竟在哪兒。”
“可他從來沒有——”夏延激動的反駁忽然停止,只留尾音在房間回蕩,半晌,青年握緊雙拳,低下腦袋,“我不知道……在我的印象里,他應該沒有這種情況,他的工作性質應該也不允許。怎麼會?”
孟槐貞解釋道:“這種迷游通常都很短暫,再一段時間後就會恢復記憶,看個人情況,一天之內也是有可能的。”
夏延嗓音沙啞,“你是說他經歷過這個…?”
“對,”孟槐貞沒有隱瞞,“就在這兩日。”
夏延突然想起姜空的話。
——你最好寸步不離地守着他?我也不清楚,邢流聲這兩天總是趁我買飯的時候就不見了,你在的話,應該就不會吧。
“那他這種情況要怎麼辦,吃藥嗎?”
“是的,”孟槐貞此次是來巴黎受邀坐診,她拿過隨身攜帶的藥單,在上面寫了幾個字,“但解離這種病還是心理治療為主,情緒極端的時候需要服用抗抑鬱的葯——可以和你同吃一種。”
她看見夏延蒼白的臉色,安慰道:“不用擔心,他自我心理也比較強大,很堅強,解離症也沒有進一步嚴重,發展成多重人格障礙,小邢對自己的病接受良好。”
“只要積極治療,不會影響生活——你也是。”孟槐貞話鋒一轉。
夏延在片刻後微微點頭:“我會的。”
孟槐貞感慨萬分。
她第一次見到夏延的時候,對方還只是一個背井離鄉的十八歲的孩子,同她的女兒一般大。
夏延有時候過分理智,會將自己分析透徹,部分太聰明的人得了這種病會很難治,夏延的治療總是半途而廢,或者說從未真正開始。
這一次,對方貌似是下定了治癒的決心。
孟槐貞想起自己為邢流聲診斷時發生的一切,雖然兩人並未言明關係,但她多少能猜到,她慨嘆道:“你終於找到了你的葯。”
夏延一愣,反應過來後輕輕一笑:“我自己都沒想到。”
“你還記得當年跟我說過什麼嗎?說我上高中的時候癥狀有所緩解——其實就有他的功勞。”
當然,加深癥狀也有邢流聲的關係。
夏延快速眨了兩下眼睛,擡頭片刻,隨後繼續問道:“我來之前其實查過,目前解離沒有根治的方法,對嗎?他會一直,一直這麼痛苦下去。”
永遠在虛妄里徘徊,找不到自己與世界。
孟槐貞沉默片刻。
“我始終相信心病還須心藥醫,科學解決不了,就交給愛吧。”
夏延不解。
孟槐貞微笑着看他:“小夏同學,我剛剛給小邢問診。他一坐下來就開始問你的病,什麼程度,要怎麼治,他能否幫到你,如果我不說,他也不會配合我。”
夏延心頭一顫,仔細回想昨晚的場景。邢流聲在同意就醫前,眸子情緒波動最大的時候,是——
“我猜,他其實是為了你來看醫生的。”
——是聽見孟槐貞是他的醫生時。
夏延張張嘴巴,澀意比話語最先爬上喉嚨,半天沒說出一個字,最後他搓了搓臉,盡量語氣輕鬆道:
“邢流聲就是個傻瓜。”
“他也這麼說的,”孟槐貞笑,“邢流聲跟我說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總在我身上犯傻呢?’”
夏延隨意抿了下眼睛,正要說些什麼,就聽見孟槐貞溫柔堅定的聲音。
“夏延,我的意思是:你們是彼此的唯一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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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流聲在問診室外坐了很久才等到夏延出來。他們約定好輪流看醫生,所以才一個一個進去。
夏延出門的時候精神狀態不錯,笑着同孟槐貞打趣告別,但邢流聲還是覺得夏延在藏着什麼不太好的情緒。
“中秋節快樂。”
已轉身離開的夏延忽地身體一頓,他先是看了眼身側同樣疑惑的邢流聲,然後望向身後的孟槐貞。
“要幸福。”她淺笑道。
夏延鼻頭一酸,也笑道:“我會的,你也是。中秋節快樂,孟醫生。”
孟槐貞能看到夏延側頭笑着同邢流聲說了什麼,後者點頭,於是他們共同朝一個方向前行。光芒從走廊盡頭而來,將兩人的影子拉長,直到一起消失。
她又想起八年前那個孤零零的少年。
又中秋了啊。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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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延說想去塞納河走走。
他們今天起得不是很早,兩人從孟槐貞那裡離開一路步行而去,看到那條靜美的長河時已是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