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是他的魔軀。
這才是他的本體。
“如果你真追上去,最終也不過是兩敗俱傷。”
焉支山人看着肖張身邊那人說道:“哪怕你是王破。”
那人穿着件洗至發白的藍色長衫,耷拉着雙肩,耷拉着眉,就像位寒酸的賬房先生。
當然就是王破。
“前輩境界深不可測,我方四人聯手方勉強勝之,自不會再生妄念。”
事實也是如此。
肖張如此狂霸的槍法,再加上陳長生與徐有容雙劍合璧,劍陣與桐弓,手段盡出,依然無法擊敗焉支山人,只能讓他受了重傷,然後又遇着王破蓄勢已久的天外一刀,才輸掉這場戰鬥。
現在肖張、陳長生與徐有容已經完全沒有再戰之力,王破很難戰勝鏡泊山人與伊春山人聯手。
當然,這個推論反過來也成立。
焉支山人說道:“所以我阻止他們出手,讓他們離開。”
王破說道:“前輩是想為山人一脈保住存續。”
焉支山人說道:“我已經儘力,想來死後見到大老師,他也不好意思說我什麼。”
陳長生通讀道藏,徐有容涉獵極廣,王破與肖張見識淵博,但只隱約知道八大山人與通古斯大學者之間有些關係。
焉支山人說的大老師是誰?難道就是通古斯大學者?
如此說來,八大山人居然是通古斯的學生,那可真是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但為什麼他稱呼通古斯為大老師?因為通古斯的尊稱里有個大字?還是說……八大山人還有位小老師?
陳長生等人想到傳聞里別的內容,神情微變。
在最隱秘的傳聞里,據說八大山人的出現與那一代的教宗陛下也有關係。
難道說,那位教宗陛下也是他們的老師?
“是的,我們有兩位老師。”
焉支山人證實了他們的猜想。
所有修道者都知道那位教宗陛下與通古斯大學者之間的關係。
從洗髓到聚星,現在被世人習以為常的無數規則與知識都出自二人之間的那些通信。
如果說權勢與武力,那位教宗陛下與通古斯大學者或者不是最頂尖的,但說到對歷史的影響,他們絕對有資格排進前三,要說到智慧與知識,二人更是遙遙領先於其他任何人。
最具智慧的天才,往往都擁有最瘋狂的想法。
通古斯大學者與那位教宗陛下,竟然成功地瞞過了整個世界,暗中聯手做了一件事情。
可能是為了驗證永生的可能性、神魂的傳續性、跨種族的信息交流,也可能純粹只是無聊。
他們創造了八大山人。
這個過程里的很多細節已經消失不可考。八大山人自己也不知道,只有一點可以確認,他們不是魔族,也不是人族,也不是像七間那樣的混血,而是一種介乎兩族之間,甚至可能是在兩族之上的生命。
任何存在都需要意義,或者說存在會主動尋找意義,然後賦予自己。
通古斯大學者與教宗陛下先後去世。
八大山人離開果園,來到世間。
他們開始思考這件事情。
以他們的智慧,無法猜透兩位老師的真實想法,更無法觸及永生、靈魂這些領域。
最終他們得出一個結論。
兩位老師創造自己是為了證明人族與魔族可以和平相處,應該和平相處。
他們就是和平的象徵。
焉支山人說道:“我們的目標是世界和平,在和平最終實現之前,我們至少希望不會出現神族與人族哪一方太過強大,從而導致對面有被滅族的危險,所以當一方勢盛的時候,我們就會去幫另外那邊。”
陳長生說道:“所以那些年你們領兵與太宗皇帝作戰,後來卻忽然消失了。”
焉支山人說道:“是的。”
“魔族勢盛時你們在哪裡?洛陽之圍時,你們又在哪裡?”
徐有容忽然說道,聲音很是冷淡。
焉支山人說道:“當時人族還有很多強者,並沒有滅族之虞。”
徐有容說道:“只要不被滅族,人類被魔族當牲畜一般凌虐,當作食物,你們都覺得無所謂?”
焉支山人沉默了會兒,說道:“前面說過我們小時候我們看過很多人族的話本,雪老城裡的話劇,後者是大老師帶我們去劇場看的,前者則是小老師寄過來的,這之間終究還是有些分別。”
他們在雪老城裡出生,在雪老城裡長大,自然對魔族的感情要深很多。
尤其是隨着時間流逝,他們對人族的歸屬感難免越來越淡,雖然他們身體里流淌着的人族血液並不會變淡。
“所以你們的存在沒有什麼意義。在魔族看來你們是隨風搖擺的牆頭草,想來無論是老魔君還是現在的魔君都對你們無比警惕,甚至我想老魔君應該殺了你們當中幾名成員,而對人族來說,你們和黑袍沒有什麼區別,都是背叛者。”
徐有容的聲音很平靜,說的話殺傷力卻極強。
王破與肖張對視一眼,不知道該說什麼。
最是實情能傷人。
很明顯,徐有容說中了八大山人在魔族的遭遇。
焉支山人怒道:“我們搖擺,但不代表我們是背叛者!不要把我們與黑袍相提並論!”
徐有容話鋒一轉,指向北方某處說道:“那裡的夜色里本來有什麼?”
焉支山人怔了怔,說道:“都這時候了,何必再提。”
徐有容唇角微翹,嘲弄說道:“都這時候了,魔族還在內鬥,不亡族真是沒天理。”
焉支山人的臉色有些難看。
“很明顯這是黑袍的陰謀,你何必替他遮掩?”
徐有容看着他問道:“是不是魔帥?”
焉支山人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徐有容點了點頭,說道:“我沒有什麼想問的了。”
直到這時候,王破才明白她在做什麼,好生佩服。
他轉身對焉支山人說道:“您最好讓他們走的遠一些。”
他說的是鏡泊山人與伊春山人。
戰火無情,必將燃遍整個大陸,甚至大西洲可能都無法避免。
焉支山人說道:“他們會去遙遠的淵海。”
八大山人的故事真正落幕了。
他們賦予自己的歷史使命已經結束。
焉支山人的這句話便是承認失敗。
不是今夜的失敗,而是整個魔族的失敗。
在戰爭還沒有開始的時候,他便承認了失敗。
想戰勝一座山,首先便要破山勢。
肖張就是這樣做的。
一座山真正的力量,在於勢。
高低山崖之間的差距,山樑起伏曲線的變化,都是勢。
天下大勢,則在於各族的氣運。
千年來人族氣運漸盛。
太宗皇帝、先帝、天海聖後,都可以稱得上是一代明主。
最重要的是,他們都在該死的時候死了,只把那些好的遺產留給了大周王朝。
比如與妖族的聯盟,比如擁雪關、擁藍關十七城連線的建設,比如南北合流。
當今皇帝依然是位明君。
他不出深宮,卻能政行天下,連續十數年風調雨順、海晏河清,真以為是天道垂憐?
與人族相比,魔族這千年裡的運氣則是差到了極點。
前代魔君的能力也極完美,乃是真正的一代雄主,甚至稱得上偉大。
如果他死的早一些。
可惜的是,這位魔君活的時間太長了。
他比太宗皇帝的年紀大,甚至曾經與太祖皇帝以兄弟相稱。
然而太祖皇帝死了,太宗皇帝死了,高宗皇帝死了,他還沒死,他還不肯死。
流水才能不腐,魔君統治雪老城的時間太長,整個魔族都變得死氣沉沉。
更可怕的是,老魔君的肉身還活着,精神卻已經漸漸腐壞。
可能是面對死亡的時間太長,他根本無心政事,把絕大多數的時間精力都放在了修鍊魔軀與神魂上。
他想要治好當年的舊傷,想要進入傳說中的大自由境界,他想要……長生不死。
所以當年他會冒險進寒山,想要吃掉陳長生。所以他才會落入商行舟局中,與白帝在雪原上驚世一戰,身受重傷。所以他才會露出漏洞,被黑袍與魔帥聯手推翻,然後被自己的親生兒子逼入深淵裡。
說到底,他最後死在雪嶺,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他太想活。
還是先前說的那句話,可惜,真的很可惜,他還是死的晚了。
如果他像太宗皇帝那樣早點死掉,魔族上層更加自然地更新換代,就算還是會變弱,但復興的時間應該會來的早很多。
說來說去都是命。
這是魔君的命,也是魔族的命。
今夜是魔族最後的機會,八大山人想要逆天改命,卻沒有成功。
至此,天下大勢已定,魔族大勢已去。
“婦人啊婦人……”
“老人啊老人……”
星光照耀在焉支山人的臉上,一片慘白。
他的雙唇同樣也是白色的,微微翕動,就像是將要崩落的雪堆。
“亡我焉支山,使我不得開心顏。”
說完這句話,他閉上眼睛,就此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