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
姜流是幼兒園裡最讓老師們頭疼的小孩,因為她總對任何人表現出過分的攻擊性。在下課時間裡推了她一把的小男孩被她咬得血肉模糊,男孩大哭着要拿椅子往她頭上砸,她也強硬地準備砸回去。
但男孩有能擋在他身前厲聲呵斥她的媽媽,姜流只能忍着回嘴的衝動,聽着她把老師領導園長教育局和她不能理解的詞彙全都罵一遍,然後被放回去。老師讓她坐到魏時有的旁邊,因為魏時有安靜,不會和她起衝突。
但姜流好怕安靜,沉默的世界讓她跌進水裡無法呼吸,她希望能夠讓魏時有主動提出換座位,所以進行了好多惡作劇。
在對方的書上面寫下自己的名字,把筆袋裡的筆全部倒在桌面上,在她旁邊捏方便麵嚇唬她。
魏時有永遠是沉默的,姜流幾乎要以為她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但她們明明說過一句話:“我叫魏時有。”
“你的名字是什麼意思?”
姜流趴在小木桌上,轉頭看魏時有,老師說的話全部從她耳朵里流走,她也對數字感到厭煩——她沒辦法接受不從1開始寫數字。她總被人說像男孩,衝動易怒和精力旺盛,但男孩是什麼?
她不懂,只知道是不屬於她的身份,沉默的魏時有讓她覺得好煩,拖着椅子在地板上摩擦起來。
老師在上面叫她:“姜流!不要這樣拖椅子!”
姜流索性站起來,沒辦法判斷動作幅度,她的手一揮就打到魏時有臉上,滾燙的溫度把她嚇了一跳:“老師,魏時有生病了!她要去醫院!”
她的話不具備可信程度,老師走下來摸了一遍魏時有的額頭才讓老師送她們去醫務室,把姜流捎帶上是因為她太鬧騰了。姜流身體里像藏着一團火,總要被點燃,哪怕坐在魏時有身邊也一樣。
“魏時有。”
姜流看着醫生姐姐擼起魏時有的袖子,露出來的手臂上有青紫的痕迹,她湊過去端詳:“會痛嗎?”
魏時有還是對她沉默,細聲細氣地回答醫生姐姐的問題,從學校到診所,只有針扎進去的時候,姜流才看見從她眨着的眼睛里流出會滾動的淚珠。
一定很痛吧。
原來一個人的眼淚那麽有分量,姜流被它砸懵了,手指在口袋裡翻來翻去找不到有價值的禮物,哪怕是午餐剩下的水果呢?她最後只能伸出手,在魏時有面前變出一隻兔子和一隻大灰狼,那是她在一檔深夜兒童節目里學會的。
“你是一隻小白兔,在森林裡走,一直不說話。然後被我,就是這個大灰狼吃掉了。”
姜流覺得自己太了不起,在代表嘴巴的兩根手指夾住小白兔的耳朵時,她透過手指的縫隙看見魏時有衝著她笑。像一粒種子在她心裡生根發芽,姜流分辨不了這種感情的好壞,只能捉住魏時有的手指:“你的名字,是什麼意思?”
電視劇里的人靠名字來相愛,如果一個人為另一個人取名,他們大概就要相愛了。但她們沒有取名字的機會。姜流向爸爸發問的時候,像垃圾一樣拖到水龍頭下,冰冷刺骨的水從她的頭上流下來,渾身都被浸濕,冷到打顫。
而男人就站在她面前,微笑着回答她:“你的名字就是這樣,你毀了我的人生,你知道嗎?”
姜流明白了,她是水龍頭裡的帶着漂白氣味的水。魏時有是什麼呢?她認識的字不多,但時和有恰好在其中,時是時間,有是沒有。
“是時間沒有了的意思嗎?”
“我不知道。”
魏時有輕輕地搖頭,她接受這個世界存在沒有意義的東西,比如她,不是男孩就沒有意義。可姜流還在吵鬧,像鄰居家的土黃色小狗,她一伸手就會舔她的手心,哪怕離得近也像在遙遠的地方。
那隻狗變成一盆肉之後,魏時有就不愛說話了。
她記得鄰居的爺爺在她的央求下把那隻狗放進她的臂彎里時,那隻狗的重量和溫度,那麽鮮活的生命在她懷裡跳動。他們要搬走了,丟掉一條不值錢的小狗太喪良心,交到一個孩子的手裡卻還算好。
母親和父親都不同意,她記得她在餐桌邊跪了下去,用從未有過的懇切的心情說了好多話。她以後會聽話的,她什麼都會做,只要能留下那隻小狗。
魏時有哭了好久,擡頭看見一支燃到一半的香煙,落下來的煙灰精準地燃燒着她的自尊心。但她好小,小到痛苦是被層層封起的年紀,那些炸彈要等她足夠承受時才會通通炸開。
父母同意了,她睡前悄悄地去吻那隻小狗的頭頂,她想了好多名字,她還有好多故事,她的人生從此要多一個夥伴。那麽多設想的未來篇章,在第二天戛然而止,小狗變成了餐桌上分辨不出顏色的肉。
魏時有幾乎在嚎叫,那種聲音從喉嚨里爬出來,她感覺自己也死在了餐桌上。她哭着無法控制地跺着地板,如果能跺出一個洞埋下她就好了。但她沒有那種力量,她不停地哭,男人在哭聲里點燃了一支香煙,白色的煙霧悄無聲息地纏住了她的喉嚨。
他們對她舉起了手機,一個情緒崩潰的小孩沒有討任何人的喜歡,這個視頻就像石沉大海。父母後來也失去捉弄她的興趣,因為她變得太平靜,像被冰封起來的湖面,在互聯網上毫無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