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永玄年過?七旬,又是區區一介文人,常有精力不?濟的時候。宦海沉浮大半生,他在朝堂站得越穩,就越需要多思多慮。他強打起精神,手搭着車窗綴飾的一縷纓絡,暗念着朝野各黨的明爭暗鬥,他的兒子忽地低聲道:“父親。”
謝永玄道:“何事?”
馬車正在平穩行進,謝永玄的兒子輕聲道:“這幾?天,妹妹經常問我,雲瀟在虞州的現狀如何?她實?在牽挂雲瀟的安危。她把?雲瀟撫養到八歲,便與鎮國將軍和離,回到了永州……”
“雲瀟是我謝家?子孫,”謝永玄道,“他若有不?測,就是剜了我的心頭肉。”
馬車距離御道更近,謝永玄抬起一根手指,止住了兒子的話音。他極輕地嘆了一口氣。如今他的孫子謝雲瀟困守虞州,深陷死局。皇帝猜忌四公主和鎮國將軍,自然也不?會放過?謝雲瀟。
謝家?是百年清流世家?,願為皇帝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謝永玄二十?歲就中了進士,操勞國事五十?余年,升任元老重臣,對權勢地位都看得淡了,但他經不?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苦痛。
遙想?當年,謝永玄的女兒奉旨遠嫁涼州,謝永玄連一句“不?好”都說不?得,只能?跪在金鑾殿上叩謝皇恩。那時他的女兒才十?八歲,從未離過?父母身邊半步,她那一去,把?她母親的魂兒也帶走了。
五更天已?過?,皇城濃霧瀰漫,馬車停在一條御道的正前方?,謝永玄扶着侍從的胳膊,緩慢地下車。他行走於昏濛的寒風中,視野不?甚清晰,還有一人在他背後?說道:“二月開春,天氣是一日比一日暖和了。”
謝永玄並未轉身,從容道:“李大人所?言極是。昨天是二月的春耕節,冬去春來,確實?到了風和日暖的天氣。”
工部侍郎李振小跑着趕過?來,跟在謝永玄的身側,隨他一同走進文淵閣。
文淵閣之內,首輔徐信修已?經命人泡好了茶、排好了座位。
徐信修一眼望見謝永玄進門,語聲溫和道:“謝大人來得正好。陛下賞賜了靈安貢茶,茶剛泡開,清芬甘芳,這文淵閣內外都是茶香,天恩浩蕩啊。”
謝永玄是朝廷的內相,所?坐的位置也極高。他笑着接過?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才道:“天恩浩蕩,澤被萬民,今日在此?議事,我們需得同心合力地查驗去年各項開支,以報陛下的恩典。”
“這是自然,”徐信修道,“請坐吧,各位大人。”
謝永玄攤開一本冊子,執起一支炭筆,寫下一行楷書。
謝家?祖上出過?幾?代書法名家?,謝永玄的字形融匯謝家?之長,十?分端正典美?,備受文人雅士追捧,民間稱其為“一字千金”,皇帝也極其欣賞他的書法。
既然謝永玄親自動筆,那他手裡這本冊子,或許會被呈給皇帝。
內閣次輔趙文煥略微坐直,緩聲道:“今天我們商議三件事,其一,如謝大人所?言,去年的各部開支,還要再查驗一遍……”
工部侍郎李振捻須而?笑,趙文煥便道:“工部、兵部多的是大宗項目,朝廷自然曉得諸位的難處,諸位也是為朝廷辦事、為陛下辦事,只要能?讓朝廷放心、讓陛下省心,有什麼苦,是我們不?能?吃的?”
李振連連點頭,嘆息道:“去年一月涼州鬧了羌羯之亂,二月滄州邊境不?寧,五月甘域國使臣來訪,藉著羌羯之亂的名頭,乞求大梁賜予他們足量的金銀。七月康州有了大旱,九月瘟疫傳入京城,十?月康州、秦州流民鬧事,到了年底,東南沿海的倭寇也劫掠了港口,搶奪了商船,光是官船損失就多達三十?四艘。各地收容災民的大項開支,也多是從我們工部走的帳。”
戶部郎中張炯之微皺眉頭,搭在桌前的長袖稍一擺動,無意?中碰到了茶杯,濺出兩滴茶水。
內閣次輔趙文煥修見狀,便問:“張大人有何高見?”
張炯之正要開口,卻被戶部尚書孟道年制止了。
孟道年說:“我與李振不?謀而?合,正想?從工部開始查賬。去年二月,閣老擬定了各部的大額支出,我也簽了字,條條例例還記得請清楚楚。去年九月,瘟疫在京城蔓延開來,受災的百姓約有十?萬人,幸而?陛下隆恩無比,體恤百姓,工部興建了大宅,收容病患,又從外省調派草藥、糧食,每日往來京城的貨船不?少於百艘。我年邁體弱,也染了瘟疫,卧床兩月有餘,神智稍才迴轉過?來,無奈錯過?了工部的第一輪清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