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蘭澤定了定神,答道?:“我年少時,在外遊歷,路過吳州的一個縣城,聽說了一樁舊事。”
她娓娓道?來:“縣城裡有一座倉庫,賬簿上記錄的存糧多達四十萬石,新來的縣令清查倉庫,卻發?現糧食只有十萬石,缺漏的三十萬石糧食究竟去了哪裡?”
杜蘭澤詭計多端,還有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只要?她一開口?,眾多謀士都敵不過她一人。現在她給方?謹講故事,必定是為了洗脫華瑤的罪名。
顧川柏冷眼看着杜蘭澤,淡淡地道?:“三十萬石糧草已?被?貪官侵佔。那?些?貪官正如華瑤一般貪婪,他們剝削百姓、掠奪錢糧,官府的庫房日漸空虛,朝野內外無人敢說實話。”
杜蘭澤卻道?:“那?位縣令初來乍到,官階低微,如果他上報糧倉的缺額,他一定會被?處罰。他找不到已?經消失的三十萬石糧草,卻可以把賬簿上的存糧數目改成五十萬石、七十萬石……甚至是一百萬石。他不擇手段,欺上瞞下。但在朝廷看來,他政績卓越,庫房充實。他獲得了升遷的機會。他可以結交更多的官員,爭奪更高的地位。”
顧川柏沉默不語。
杜蘭澤侃侃而談:“官階升得越高,官場交際越頻繁,那?位縣令不再是縣令,他做了大官,必定會參與黨爭。他的同黨都會保護他。”
顧川柏正要?說話,杜蘭澤又搶先道?:“依臣淺見,官場的人情往來,並不只是一個‘貪’字,從不貪污的官員也可能犯下大錯。”
顧川柏確信杜蘭澤的故事源自於?現實,並非憑空捏造。他也承認杜蘭澤才華橫溢、反應敏捷,她的口?才尤其出眾,方?謹總是准許她進諫。
顧川柏所厭惡的,從來不是杜蘭澤本人,而是杜蘭澤一邊侍奉方?謹、一邊袒護華瑤的行徑。
果不其然,正如顧川柏預料的那?般,杜蘭澤輕聲道?:“古語有云,‘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何不給華瑤一個機會,聽聽她的辯解,再決定要?不要?殺她?”
此話一出,方?謹很?淡地笑了一下:“你還真是向著她。”
方?謹只說了八個字,杜蘭澤卻聽出了弦外之音。
今時不同於?往日,華瑤在秦州屢戰屢勝、屢勝屢戰,芝江流域的城池全部歸她所有,各個地方?都被?她治理得井然有序,涼州、岱州、秦州、虞州的百姓都對她感恩戴德,方?謹怎麼可能不忌憚她?方?謹已?經對她起了殺心。
杜蘭澤行了一個磕頭禮,莊重地說:“微臣對天立誓,此生?一定盡心輔佐您,若有絲毫違背,微臣甘願領受一切刑罰。”
四周又歸於?寂靜了,杜蘭澤仍然保持着跪拜叩首的姿態。輕薄的帳幔從她頭頂拂過,飄蕩在屏風的側邊,幽蘭的香氣由遠及近,揮之不去。
方?謹輕吸一口?氣,像是閑聊一般淡然地說:“前兩天我收到了華瑤的密信。華瑤在信中寫明,她從滄州調取了四萬五千石粟米。今早我又收到消息,滄州的糧倉少了四百萬石糧食……”
顧川柏不假思索道?:“華瑤肯定貪污了至少一百萬石糧食。”
方?謹的左手直接掐住了他的脖頸。
他未經准許、擅自插話,方?謹無法容忍他的僭越。
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他的喉結就在她的掌心滾動,像是一顆飽滿的珠子。她並未用勁,指尖摸索着他頸側的脈搏,輕緩地揉弄了片刻。
顧川柏唇齒緊閉,隱約溢出一絲喘息。
他雙手握拳,念出兩個壓抑的字眼:“殿下……”
方?謹對他做了個無聲的口?型:“閉嘴。”
顧川柏微微低下頭,方?謹又說:“無論華瑤有沒有撒謊,她的翅膀已?經長成了。她動用了秦州水師,擅自從滄州調糧,連通了涼州的河道?,存心要?攻佔岱州。”
方?謹收手回袖。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她還記得年幼的華瑤跟在她的背後,不停地喊她“姐姐,姐姐”。
華瑤經常對她說:
“姐姐,姐姐,我只有你一個姐姐。”
華瑤還會偷偷跑到她的寢宮裡,送給她新摘的桃花、荷花、桂花、梅花……春夏秋冬,經年四季,華瑤總是非常依賴她,好像永遠也長不大似的。
往事如同滾滾煙塵,在她眼前揚起又飄落,最終匯成一條湍急的河流,沖走了她心底那?一點惋惜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