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暮色漫過雕花窗欞,為賀願髮帶上鍍了一層寒霜。
自前日宋斂譏諷他“不配於賀老將軍血脈”之後,兩人便陷入冰封般的僵持。
宋斂實在沒見過賀願生氣的樣子。
畢竟他看起來對什麼都淡淡的,就算宋斂掐上他的脖頸,賀願怕是也只會說一句:我自便,不髒了小侯爺的手。
可唯獨在這件事上,賀願格外的倔強。
宋斂用摺扇抵着檀木桌沿,鎏金扇骨在燭火下泛着冷光。
他望着對面垂眸比劃手語的宋乘景,那人修長手指在虛空中劃出清冷弧度:“主上那日所言,的確過了些。”
“你也覺得我錯了?”
宋斂捏着摺扇,另一手指尖毫無規律的敲着面前的桌子。
“不如……”宋乘景敲了敲桌面,讓宋斂看他:“今日我接着和小公子住一起。”
“主上和賀公子把話說開了就好了。”
宋斂不置可否,手上的動作卻是規律了不少。
廊下忽起穿堂風,卷着葯香破窗而入。
雲晚寒正俯在賀願身側不知說些什麼,感覺到有人進來,他疑惑擡頭。
賀願垂首用銀箸撥弄盤中青梅,瓷白脖頸從衣領中探出,彷彿一折即斷的玉簪。
“今日這個客棧附近常有流寇出沒,安全起見,你和我睡。”宋斂站在賀願身後狀似無意的開口道。
此地距離京城不過數十里,哪裡來的流寇,不過是託詞罷了。
這個道理宋斂明白,賀願自然也明白。
“葯呢?”宋斂這話是對着雲晚寒說的。
他這次可記得賀願亥時要喝安神湯的事。
雲晚寒從藥箱里掏出了最後一份藥包。
賀願仿若事不關己,繼續撥弄着盤中青梅。
亥時剛到,寒露漸起,宋斂端着葯碗穿過迴廊時,指尖已被青瓷燙得發紅。
推開門扉的剎那,擺在桌上的紅燭晃了晃,將賀願撫琴的側影揉碎在斑駁的月光里。
那人正在調七弦的徽位,霜色廣袖隨動作滑落半截。
宋斂盯着他袖中晃動的五色絲絛,依稀想起幼年時在賀老將軍手上見過一模一樣的。
“錚——”
琴弦驟起,迸出裂帛之音,音節悲切,曲調凄楚。
是《塞上鴻》的緬懷憂國之曲。
弦音裹挾着朔風黃沙撞碎滿室寂靜。
一曲畢,賀願低垂着眉眼,柔聲開口:“之前小侯爺問過我的體弱之症到底是怎麼來的。”
宋斂雙眉擰成死結,盯着賀願說下去。
“阿娘懷胎七月時中的毒,是混在父親的慶功酒里送進來的。”
最後一個泛音尚未消散,賀願已按住震顫的琴弦。
他指尖抵着心口輕笑,月白衣襟下隱約可見輕微震顫:“白袍軍特製的見山紅,遇酒則烈三倍。”
葯碗在宋斂掌中發出細微的裂響。
他早該想到的,當年賀夫人突然早產,白袍軍七千人葬於渡軍峽,若非裡應外合……
“小侯爺。”
賀願忽然擡眸,燭光在他眼底淬出泠泠寒芒,語氣卻依舊柔和。
“您見過活不過弱冠的賀家嫡子么?”
他漫不經心撥弄着腕間絲絛,褪色的絲線正寸寸崩裂:“這副殘軀承不起賀家滿門忠烈,更攀不得平華侯府這般蘭薰桂馥。”
“小侯爺。”
賀願輕聲喚道。
“明日便到京城了。”
“阿願多謝小侯爺四次救命之恩……”
賀願重新勾弦,《長門賦》的悲戚之音裹着葯香漫過窗欞,將宋斂喉間的“當年真相”截成碎片。
宋斂最終還是沒能說出那句道歉的話語。
三更梆子敲碎寂靜時,瓦當上傳來輕如落羽的腳步聲。
暗衛單膝跪地的瞬間,宋斂攥着青瓦的指節陡然泛白,檐獸猙獰的倒影爬滿他繃緊的下頜線。
隨着耳畔逐字逐句的稟報,那些刻意遺忘的畫面突然活過來。
賀願顫抖的尾音,燭火在他眼睫間跳動的殘影,還有他斷斷續續卻又止不住的咳聲。
“屬實?”
宋斂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割破夜色。
“與賀公子所言分毫不差。”
瓦片碎裂在掌心。
宋斂獃獃垂眸望着滲出的血珠,忽然想起了初見賀願那日。
“回京後……”
他頓了頓,鼻尖泛起安神湯清苦的餘味。
“讓初一調十二影衛,晝夜輪值。”
餘下的聲音快要散到了夜風裡。
“護不住人,就提頭來見。”
宋斂計算着安神湯的藥效時間翻身躍下。
在車輪第八次磕到青石板縫隙時,宋乘景看見了宮緞皂靴出現在視野中。
“聖人口諭,請小侯爺移步紫宸殿敘話。”
玄衣太監的影子和他的聲音一樣細長陰冷,像條貼着車簾遊走的竹葉青。
宋乘景攥緊韁繩的手背暴起青筋,他認出來人靴面上綉着白蟒暗紋。
這是司禮監新擢的十二監之一。
“先回侯府。”馬車內的宋斂冷聲道。
“誒!”太監擋住了去路,“皇上說的是即刻便去。”
車內傳來玉器輕叩窗欞的脆響,宋乘景立即勒馬。
車壁映出宋斂半邊側臉,他摩挲着簫管上自己昨夜新刻出的細紋,懶聲道:“我記得離京前,林總管剛處置了批越矩的奴婢。”
太監膝頭的蟒紋瞬間浸在冷汗里。
十日前暴斃的數位奴僕,此刻墳頭招魂幡怕是還未立穩。
“回……回小侯爺,林公公正伺候聖人批紅……”
“既是批紅時節。”
宋斂突然挑開織金車簾,驚得對方連退三步。
“就讓司禮監的狗先學會看時辰。”
泛着冷懨的眼掃過太監腰間新佩的錯金令牌,嘴角勾起譏誚的弧度。
馬車再度行進時,宋斂已坐在了外面,身旁的宋乘景在轔轔聲中比了個特殊的手勢。
拇指劃過咽喉代表危險,食指點向宮城方向,最後掌心向上攤開。
“他自然要回府。”
馬車走過商道,陽光斷斷續續的照亮宋斂衣襟上的血色紅蓮。
“但不是現在。”
馬車繼續往侯府開。
宋乘景忽然戳了戳宋斂肩頭。